雕像的构思和制作正在紧张地进行。我将事先创作出一个泥塑的模型,然后由石匠将它复制放大成一座雕像。我不选择我的学生而选择当地的石匠,是因为陕北的石匠中有许多镂花勒字的好手,这些细石匠平日以凿刻墓碑与石狮石佛为职业,就他们的凿刻技艺而言,不在那些雕塑艺术家之下,他们缺少的是艺术的总体构思。促使我选择石匠的原因还在于我偶然地想起了谁的两句诗:花岗岩腐朽了,纪念碑倾圮了,流传她的英名要靠农夫悲凉的小调。这两句诗的记起使我对建造雕像这件事本身产生了动摇,于是我想起了用这些悲凉小调的吟唱者们来建造雕像。
单菊充当了我的助手和雕像模型的第一个批评者。每天清晨,她在窗外背英语单词的声音将我唤醒,于是一天的工作即告开始。第一天念英语单词的声音曾将我从被窝里拖出来,我隔着窗子问她,为什么学英语,是不是想出国。她回答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出国,她只是想学习英语,她有很好的北京人的卷舌音,汉语用不完,余热利用而已。我觉得她的话很有趣。
正如单菊所说,陕北的某一条山沟里有一种非常好的石头,中国大地上许多过去年代的石狮子,就是用这种石头凿刻的。因此我们经过又一次勘察后,就没有再舍近求远了。
最重要的工作当然在我,在我能不能尽快地交出模型。这些天一大堆乱糟糟的材料直向我拥来,令我应接不暇。它们当然为我提供了创作上的依据和想象力起飞的基点,但同时又不能不令我感到题材过于庞大过于充满热情从而使我老虎吃天无法下爪。
我加大了大脚片、耳朵和腰间的两把盒子枪的比例,但没有加大到失真的地步。我让她的头发稍微长了一点,飘扬起来。我保留了她鸭蛋形的脸型,只是稍微拉长了一点。这样看起来比真实的她美了许多。关于嘴巴,我完全地保留了她的彭德怀式的嘴巴,这样,无论怎样变更,她的脸上总有一股冷峻坚毅之感。
要害的部位是眼睛。我实在不能舍弃自己对那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的观察,一个平庸的写实画家也许会把这一对有别于别人的眼皮当成了描写对象的“这一个”,而那时我恰好处在一个平庸画家的思维阶段中。要么就是我对已经掌握的素材还没有吃透,要么就是这素材还有躲躲闪闪隐瞒于我的部分,但是这时候我不知道。
我的对眼睛的写实限制了对人物的深度,而女英雄所经历的痛苦与磨难、光荣与斗争,这一切主要靠面部表情揭示出来,而揭示的方法主要靠对眼睛的描绘。
我还拉长了兰贞子的列宁装的长度,让它长及膝盖,腰间再扎一条绳子或武装带。然而,这一切努力仍无补于事。
我的第一批评者站在那里,不时嘲笑我的创作,有时说站在她面前的像一位村姑,有时又说站在她面前的像一位圣母,但是没有一次说站在她面前的是兰贞子。常常不等她话音落地,我就抡起棒子,将这个“村姑”或“圣母”打成泥饼,然后接着再来。我开始怀疑自己的才华,怀疑这座雕像能否建成,记得连不可一世的普希金都说,“青春啊,随着我的不可靠的才华消失了”,那么,何况像我这样的平庸之辈呢!
17
我决心回到业已掌握的材料中,重新回到这张难能可贵的照片上去。我真聪明!我这次的思路对了。因为我将照片放在阳光下,反反复复地琢磨时,我在照片上发现了一个秘密。
照片上人物的重心有点倾斜。这说明了什么呢?说明了人物的旁边有依附物,抑或是一棵树,抑或是一个别的什么物什。
“单菊,你来仔细地瞧瞧照片!”我喊。单菊凑过来。她拿起照片,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阵,最后说,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之处。她还说,小城有舞会,广告牌上写着“自带舞伴”,问我有没有空,晚上陪她一遭。
我顾不得回答她的话,我急促地说:“能告诉我吗,你的照片从哪儿来的?”“假的吗?不会吧,谁干这种缺德事。如果伪造一张‘黑便士’黑便士:世界上最早的邮票之一,画面为英女王头像,无价。那还有点意思。”“那么,是哪儿来的呢?”“一个人给的。不过,他不让说他的名字。”“还这么严肃!”“其实呢,也无所谓。老头子给的!”
“单老?”
“嗯!”
“我想也是!只有他这种身份的人,才会拥有这文物一样的照片。”“假的吗?”
“当然是真的。不过——”
我艰难地打起了比方。我说,你记得从意大利的一个什么岛上掘出的那个维纳斯的雕像吗?挖出来时,她的双臂没有了。后来,人们为了复原这尊雕像,想了许多办法,或者让维纳斯肩上举一个苹果,或者让维纳斯怀中抱一个婴孩,可是,总不和谐,总破坏了原来的总体风格。单菊好容易才明白了我的意思,她说:“你认为这是一张残缺的照片吗?”
“是的!”我答道,“你注意到了没有,照片上人物的重心左倾。那么,在她的左边,遮住她左耳的地方,一定会有一个什么依附物,这样,人物才会平衡。”
“真遗憾,我得到的就这么一张照片,还是我父亲专门为营造雕像预备的呢!”单菊拿起照片,认真地看了一眼,说,“真像你所说的,有点倾斜,那个不见了的物体,该不会是老头子吧!”
“有可能!”我说。
18
如果我们的推理成立——如果我们的推理成立——突然,我们被自己的推理所带来的事实惊呆了。
这一切意味着,兰贞子在望瑶堡的壮烈牺牲之前,她已经经历过一次牺牲,那是一次爱情的牺牲。那次牺牲对一位痴情的女孩子来说,较之望瑶堡的牺牲更悲壮,更美丽,更苍白,更具有悲剧感和崇高感。我想起了在革命城中,我和单老那一段没有深入下去的谈话,想起他谈话结尾时曾经出现过的不和谐的词汇,我明白自己正在走向一个确凿的事实。
这个事实就是,单猛和兰贞子之间,曾经有过深深的恋情,他们本来是天生的一对,他们自己也在私下里偷偷编织着未来的梦,但是在那个残酷的早晨,一阵嗒嗒的马蹄声改变了这一切,命运给兰贞子美丽的脸庞上打下了悲剧的印记。我记得我忘记问单老了,他参加没有参加兰贞子和李宝胜的婚礼,而单老也没有主动向我谈过这个话题,我明白这个话题本身就包含着太多的痛苦太多的难堪和太多的沉重,所以单老不愿触及它是有道理的。
我有许多感慨,尽管在寻找雕像的过程中,我已经预感到它的最终的谜底,尽管我一直在以自己有意无意的努力,向被历史的尘埃所层层掩盖着的真相走去,但是,当这奇异的一幕最终展现到我面前时,我仍然惊骇不已。作为一个隔了许多个日出日落的岁月的今天的我,如何能够评价组织的决定正确与否,我只想象着当那黎明的嗒嗒马蹄踩在一株爱情初绽的黄花上时,那黄花颤栗的感觉,和失血的苍白。作为一个清醒的现实主义者,我明白事情最好的结局当然是已经形成事实的那个结局,我也明白对于兰贞子说来选择中最好的选择当然是已经形成事实的那个选择,我同时也坚定不移地相信,兰贞子是心甘情愿地带着苍白微笑走入那个窗户上贴着喜字墙上挂着列宁像的新婚洞房的。
诚实的和正直的人们哪,请你们记住那个时代,记住那一代崇高的革命者吧,他们为了自己的理想,为了阶级的理想,为了人类的理想,勇敢地坦然地献出了自己所能奉献出的全部,他们的壮举使诗人和小说家多了许多的话题,他们的精神使人类的历程充满了辉煌的亮色,在他们不朽的业绩面前,我们这些生活在和平环境中的人们,将时时感到生命力的萎缩和生命颜色的黯淡。
我现在明白了,这个女英雄雕像的倡导者为什么是单猛了,我记起在我接手这件工程的时候,当听完伤感的老高的叙述后,我曾经说过,热心于某一件公共事业,除了共有的原因之外,其实,每件事还有它个人原因的。
单菊的惊骇程度当然超过我了,因为这桩秘密中的一个角色与她有着血缘关系,还因为我其实早就拥有揭开一桩秘密的思想准备。
她最初认为这一切都是不可能发生、不会发生,也不应该发生的事情。接着,她又说,如果这一切确实是真的,那它就是一出希腊悲剧式的题材,一个法国烧炭党人的故事,而我们这个以“牺牲”命名的雕像,这个《牺牲》除了望瑶堡那个白雪飘飘的一幕外,还应当包括另外一次牺牲。最后,她停止了言语,她的目光又回到那张照片上去了,她现在怀着一种新的感觉注视着兰贞子,她说,那这朵鲜花,就该是他插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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