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男人的故事
一只饿鹰在荒原上空盘旋,它用犀利的目光搜索着猎物。它看见的是一块死海:黑色的沼泽地,白色的盐碱滩,疲惫地站着的沙枣树,灼热的沙丘,还有,那座默默僵卧在大地上的寂寞孤独的阿尔泰山。
太阳像只大火球一样,紧贴着荒原,无情地炙烤着它。阳光照在大地上,又被沙子反射回来,于是,天空出现了无数条明显的亮闪闪的曲状辐射线。
饿鹰失望了,它耐不住地长唳了两声。饥饿是一回事,它更多的感到一种寂寞。没有敌人,没有朋友,世界好像把它,和这一块地方遗忘了。
正在饿鹰企图走开时,突然精神一振:它看见了地面上有一个活动的黑点。饿鹰自高空直直地俯冲下来。
就在接近猎物的一刻,一声枪响。一股白烟腾起,鹰掉了下来。鹰没有掉在猎物的身边,它挣扎着向上飞了一下,便开始滑翔,结果,终因受伤过重,落在了一条小河的另一边。
小河已经干涸。随着枪声,沼泽地旁边的白柳丛中,走出一个剽悍的男人。一支枪担在马背上。他站在小河边,停住了。白柳丛中,栉次走出一个个骑兵,在这男人左右站定。
要迈过小河来是件容易的事,但他没有这样做。他唤狗去叼那倒毙在地的倒霉的饿鹰。
那饿鹰看见的猎物,原来是一条狗。说是狗,其实也不准确,它的模样更像一条狼。大耳朵,黄瓜嘴,麻秆腰,拖在地上的长尾巴,再加那一身焦黄色的毛。前年春天,它的母亲,一只从内地引回来的良种狗,由于在这方圆几百里的荒原上,找不着一个配偶,只好痛苦地嚎叫着,加入了一支从这里路过的狼群之列。几个月以后,它带着大肚子回来了。生产后不久,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这支西伯利亚狼群又从这里经过。几百条公狼将边防站团团围定,用只有它们自己才懂的语言,一会儿柔情脉脉地诉说着情话,一会儿又咆哮着大声威胁,一会儿又用最无耻的语言进行挑逗,一会儿又痛哭流涕地叙述思念之苦。这畜生如何能经得起如此诱惑,便丢下未曾满月的崽儿,加入到狼群中去,从此一去不回,重归原始。那畜生留下五个崽儿,因为缺奶,四个先后死去,独有这个,如今已经长大,健壮无比,孔武有力,集狗的忠诚与狼的凶悍于一身,成了老站长的心爱之物。
老站长姓马。在中国,一提到“马”姓,读者一定会疑心这是一位回族同胞。亲爱的读者确实猜对了。这老站长不单是回回,而且在许多年前,以马回回为尊姓大名,在草原上闯荡。那时他还是一位俊俏后生,随父亲,一个半是商贾半是强人的老回回,在这一带做着偷越边境的走私生意。辽阔的中俄边境上,没有什么人能挡住这些走私犯嗒嗒的马蹄声。他们将中国内地的多种工艺品,山货、皮毛,甚至阿尔泰山的黄金,装上驮子,运到斋桑泊后边的阿拉木图,甚至翻越茫茫草原,叠叠野岭,直抵莫斯科城下。接着又贩回各种新兴的日用品,卖给居住在这荒原地带的哈萨克人。至今,在哈萨克的词汇中,许多日用品,例如热水瓶之类的,就沿用着俄语名称,枪支也是这样。
在这风一样往来无定的奔波中,小回回渐渐长大。世上辅助男人成长的东西有两个,一是酒,一是女人。在中亚细亚辽阔的原野和尘土飞扬的大道上,有的是酒馆和女人。年轻俊俏的后生慢慢地胡楂密布,慢慢地变得骨骼坚硬孔武有力,而终于有一天,在经历了无数个女人之后,他终于拜倒在一条石榴裙下,不能自拔,从而毁了自己。
她叫耶利亚。她属于最后的匈奴,一个业已泯灭了的民族。在中亚细亚栗色的土地上,散落着许多的种族,他们在那里生息和繁衍,世世代代。他们大约是在那遥远的年代里,匈奴民族横跨欧亚,向黑海和里海以至多瑙河畔迁徙时,撒落在这路途中的他们的后裔。我的炊事班长被处决的地方的那一大片木质的黑森森的坟墓,相信就是属于他们的。那是迁徙年代留下来的。
她有男人。像那些代代相传的忧伤情歌唱到的那样,在一个漆黑的草原之夜,嗒嗒的马蹄声打破了他们的温柔梦。愤怒的丈夫领了一群愤怒的牧人将他们团团围定。不贞的女人半裸着身子,被横陈马背,带走了。她的被奶茶和抓羊肉养大的白皙的身子,那刚才还处在亢奋状态的身子,现在缩成一团,在暗夜里泛着白光。两个硕大无比的奶子,令人想起花奶牛的奶头,随着身体的哆嗦而颤动。
偷情的男人被马刀背砍,皮靴尖踢,鞭梢子抽,最后昏死在草原上。牧人们放着喊声,用一把一米多长的大镰刀,像钉钉子一样,让刀尖穿过他的肚子,把小回回钉在了草原上,他们刚才偷情的地方。
黎明时分,草原上空荡荡的,牧人们已经把帐篷放到马背上,又向那隐约可见的阿尔泰山深处进发。他们从此将忘掉这个故事,就像忘掉曾经歇息过的这片草地一样。假如许多年后,他们会偶尔游牧路经此地,那时草儿已经几绿几黄,往事已成往事了。
这个被活生生钉在草原上的过路客,将要被天空那寻食的苍鹰发现。苍鹰每天早上都要在草原上巡视一遍,看有没有因春乏而在夜间倒毙的羊子。它将为见到这个食物而欣喜,然后唤来它的左邻右舍们,饱餐一顿。当然,在没有回去报讯以前,它应当先吃掉那两只眼睛,眼睛的味道太诱人了。
但是,当阿尔泰山那积雪的山巅刚刚露出一抹红,小回回醒来了。他艰难地、一公分一公分地拔掉了戳在肚子上的镰刀,摇摇晃晃地站起,捂着肚子和后腰,慢腾腾地走了。
不久,草原上就出现了一群强盗。他们的头儿是一位相貌英俊受过教育的青年。原来,强盗的头儿死了,大伙约好,在草原上碰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他们的头儿,如果他不答应,就把他杀了,然后再碰下一个人。这样,他们碰见了小回回。小回回思索了一阵,答应了。
正像人们所预料到的一样,强盗多方查找,找到了那对新婚夫妇。强盗头儿没有杀那牧人。他望着那被捆住了的他,似乎面有愧色,临走时候,从马背上卸下一袋在阿尔泰山矿区抢来的金矿砂,扔到了牧人脚下。对着龇牙咧嘴怒目相视的牧人,他宽容地拍了拍他的脖颈。
倒是他抽出鞭子,狠狠地打了他的情人几下,他闷闷不乐地说:“你毁了我的一生了,母狗一样的女人,迷人的奶子!还有……”他揪着自己的头发痛心疾首地喊,“……要命的情欲!!”随后,把她驮到马背上,带走了。
他正式易名马镰刀。那位老商人在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后,远道而来,找到他,郑重其事地宣告和他脱离父子关系。并且不准他启用自己为他取的那个名字。小回回咆哮着,用马刀撩起衣襟,指着肚子上那个镰刀戳下的伤疤:“马镰刀!”
众强盗一声喝彩:“好!马镰刀!多响亮的名字!”老商人吓了一跳,差点从马上栽下来。他打着马,朝来路走了,从此,再没有在这片草原出现过。
几年过去了,过去的马回回不见了,人们看到的是一位面色铁青,体形剽悍,目光阴沉,寡言少语的马镰刀。过往的走私犯为他提供了枪支,破产了的淘金工人为他扩充了队伍,他成了这一带的草原王。
这时候,左宗棠已经离开新疆,“一八八三条约线”已经签订。大家知道,“一八八三条约线”的签订,使中国失去了一百五十万平方公里的领土,这些,公正的列宁在他的不朽的著作里,已经做了倾向性鲜明的论述,这里就不啰唆了。加之,小说所要讲述的故事,是发生在这些事件以后,和事件本身并没有多大的牵连。
条约线签订以后,中俄边界时有事端。马镰刀日益势大,清政府见奈其不得,便用了招安的办法,给他封了个职务,又在荒凉的边界地带盖了一座白色的房子,令其驻守。
马镰刀长叹了一声,用一部流传在中亚细亚的奇书——《福乐智慧》里的两句诗,为他的侠盗生涯做了总结:
我放走了行云般的青春,我结束了疾风般的生活。
然后,带着他的糊里糊涂的漂亮妻子,到边防站就职。他还三十岁不到,却显得异常衰老,头上甚至已经有了白发。看得出,在从事强盗这个职业的岁月中,他的内心一定经历了无数的痛苦。他现在阴郁的脸上开始露出微笑了。
他把几年来积攒的一点钱财,从妻子那里要来,平均分给了所有强盗,让他们各寻生路。这些强盗大都是些破产了的农民、牧民和淘金工人,各民族都有。有些拿到钱财之后,便返回故乡去了,有些则穿着士兵的衣服,跟他来到了边防站。
2女人的故事
边防站坐落在一片草地与沙漠相杂的空旷原野上。阿尔泰山隐约可见,一条大河在边防站围墙外边喧嚣。这条大河叫额尔齐斯河,它发源于阿尔泰山,穿过中亚细亚栗色的土地,流入沙俄境内,与鄂毕河汇合,注入北冰洋。根据一条未经证实的传闻,大诗人李白,就是溯这条河而上,从碎叶城进入祖国内地的。
在马镰刀的时代过去很久以后,本文作者作为一名普通的中国边防军士兵,曾来到白房子边防站服役。他惊叹于这里夏天气候的酷热,根据气象预报,气温会高达四十六摄氏度以上。他惊叹于这里冬天气候的寒冷,气象预报显然是压缩了的报法,低达零下四十六摄氏度以下。这里有半年时间,人们的大头鞋是踩在冰雪之上的。那么,夏天好一点吧?不,夏天更令人生畏。相信这里在许多年前是一片黑色的沼泽,现在沼泽已退去,但芨芨草、芦苇茂盛地生长起来,成团的蚊子就附着在这些绿色植被上。你试图向草丛中伸一下脚,立即,“轰”的一声,周身密密麻麻落满了蚊子,绿军装变成了黄军衣。至于住宿的房间,那简直令人说来不寒而栗:房间的四个角上,蚊子如同蜜蜂朝王一样,结成一个拳头大的疙瘩,终日不散。为了防蚊,人们穿上厚厚的衣服,搽上防蚊油,戴上防蚊帽。但是,拉屎时候怎么办呢?人们只好点燃一张报纸,趁火燃起时,赶快踩灭,然后脱掉裤子蹲在浓烟上。等烟还未散去,就得提上裤子,要不屁股上就会落上一层。每当这时,大家就咒骂着这第一个建站的人。曾经有几位领导,向上级建议,将边防站改建在地势高一些的沙漠地带,但都遭到了拒绝。因为上级一直履守着“维持边界现状”这个国际准则。
马镰刀领着他的队伍来到边防站后,便开始了苦役般的生活。白日巡逻,晚上站岗,所经所历,不必细述。
营房是一座相当结实的土坯房,就是后来人们所说的“干打垒”。外墙用白灰刷过,远远眺去,在昏蒙蒙的荒原上,分外醒目,所以人称“白房子边防站”。一溜黑色的土墙,将白房子围在中间。院子里有一口井,井很浅,因为临近大河。吊水用的是一种杠杆原理,正如我们今天从地理教科书上所看到的波斯人的汲水方法一样。每天早晨,马镰刀的妻子来这里打一次水。马镰刀的妻子住在边防站边紧靠围墙的地方。那是一座用白柳条子编成的房子。双层柳条中间夹着牛粪,里层又钉着毡,很暖和。
茫茫的天宇下,与世隔绝的地方,一个胸部丰满的女人和一群野性未泯的男人,这里边本该有许多故事发生。可是,最初,一切都相安无事。士兵们一方面慑于马镰刀的淫威;另一方面,也被马镰刀的义气所感动,在大家眼中,她的性别消失了,她同他们一样,是一个在世界上受苦受难的、怀着朦胧的报效祖国的信念而从事单调工作的人。
她并没有吃闲饭,她放牧着边防站的一群近二百只羊子。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女人,她的美丽不知得力于哪一次母亲的不贞。她十分多情,恨不得张开她那丰满的胸膛,将所有的男人都搂在怀里,给他们以温存和爱抚。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她又显得那样单纯、天真和可爱,好像不谙人事。许多年以后,当我在草原上偶尔与这位女巫式的人物相遇时——她那时已经很老很老了。亲爱的读者知道,这里新近被列为世界的长寿区之一。迟到的我除了为了那不以岁月变更而变更的美丽容貌所惊讶外,便是惊叹那双清澈如春水的纯真无邪的眼睛了。你看见那双眼睛,你只能为她那往日的不轨行为叹一口气了事,你绝对动不起怒来。“我叫耶利亚!你叫什么名字?”马镰刀的女子这样问讯那些新近从军的新兵。新兵红着脸,为站长夫人打起一挑子水,跑开了。
耶利亚不忘抓住一切机会诱惑这帮大兵。通常,礼拜六的时候,她遵照马镰刀的指示,将大兵们的床单收拢起来,拿到河边洗净。大家知道,大兵的床单上常常有些他们在睡梦中不经意而流出来的东西,从而斑斑点点,很难洗净。每次,耶利亚都要带着诡秘的神情,向大兵们道歉,道歉的原因是她没能洗净床单。她把大家弄得神魂颠倒,又爱又恨,终于有一次,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边防站从很远的居民区运来了一批鸡。就要过春节了,连里有一名汉族士兵,他的父亲可能是江南的一位商门大贾。十九世纪末叶,为了扼制新生资产阶级在沿海地区的发展,清政府将一批一批这样的人物遣送到了北方,这位汉族士兵就是其中的一个。耶利亚早就看中这位白皮嫩肉的汉族巴郎子了,经常故意地在他面前撩撩裙子,叩叩靴子,或者挺挺鼓鼓的奶头。
这天活该有事。夏天的黎明,白夜刚刚过去,东方又泛白了。汉族巴郎子站晚间最后一班岗。他正在院子里转悠,耶利亚已经担了一担水桶,扭动着腰肢来了。
一瞅见巴郎子,她的眼睛里露出百般抚爱,羞得他低下了头。一群鸡在院子里无忧无虑地觅食。耶利亚娇滴滴地问:“你看,那是什么?”
汉族巴郎子抬头一看,一只母鸡和一只公鸡,翅膀扇着,尾巴摇着,正在干着它们传宗接代的工作。
他惶惑地低下头。耶利亚步步紧逼:“告诉我,这件事,用汉语怎么讲?”
边防站静悄悄的,整个荒原静悄悄的,耶利亚清脆的嗓音好像卷来一阵暖风。巴郎子忍耐不住了,向她走来。
耶利亚扔掉了水桶,牵着巴郎子,快步来到干草堆后边,仰面朝天躺下来,撩起的裙子遮住了她的脸。
事后,巴郎子哭着跪倒在马镰刀面前,请求他的饶恕。马镰刀既没有处罚巴郎子,也没有收拾女人,他夹起一条毡,一块被子,离开了毡房,住进了站长办公室。
这以后不久,耶利亚的帐篷就为这一群男人所共有了。
只有马镰刀再也没迈进毡房半步。他的脸色又像先前那样忧郁。有人说,他常常在空闲的时候,怀念他那水肥土美的故乡和礼仪之邦的臣民。
耶利亚想要弥补自己的过失,可是已经晚了。她老是不明白,为什么男人都那么专横,总是把女人据为己有。“想想你,也是从别人手中夺到我的呀!”她常常远远地望着马镰刀,一个人遐想,可是到底也没解开这个谜。不过,她知道自己是做错了,她总想弥补这个错误。
她用上等的羊奶做成了酸奶子,想给巡逻队送去,可是,每次,在马镰刀那威严的目光下,她都像被钉住了的人一样,一步也不敢向前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