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忧郁的情绪,常常会突然地袭击我,使我在一天,或者更长的一段时间内,身体像打摆子一样,陷入一种梦魇状态。我照样吃饭,照样走路,照样上班,但这只是一种机械的运动,我的思想谁知道此一刻在想些什么。我无缘无故地痛苦,无缘无故地烦恼,我的眼睛突然之间不敢看人,羞涩而木讷,我想躲到一个什么地方去,但是环顾左右,无处可躲。
在有的时候,我会陷入一种莫名其妙的激情之中,骄傲,自负,目空天下。我的两个眼球像煤核一样在燃烧,双颊通红,我神经质地笑着,我骄傲地嘲讽于周围的无所不至的庸俗。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和思想在同时飘起来,晃晃悠悠地,像在马背上一样。
冬天,当第一场大雪降临的时候,我会像一个孩子一样雀跃起来。我在飘飘的白雪中走着,让雪打着我的脸,我的头。鞋子踩在雪地上,发出一种“咯吱咯吱”的声音。我长久地陶醉在这音乐声中,回想着我曾经拥有过的东西。
而在夏天,我一定要做的一件事情,是将那件从草原带回来的皮大衣,拿到太阳底下去晒一晒。每年,我都能从那大衣的皮毛中,搜出几个苍耳来,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这些苍耳放在我展开的手中,它们原来是生长在草原的那一处的,是怎样钻进我的皮大衣上的,我不知道。我细心地将这些苍耳收集起来,准备有一天重返草原,将它们还给那里。
除了皮大衣之外,我为自己留下的唯一的东西,是腰间的那根马镫革。它的质地真好,还是那么柔软,那么结实,只是,原来发红的颜色,现在逐渐变成了黑色,皮带上常用的那几个眼儿,越撑越大。
“不管天塌地陷,我们总得生活”,这好像是谁说过的一句话。是的,仅仅是为了生活,我常常强制自己,从那种北方忧郁中拔身出来,思考自己,分析自己。有一天,当站在城市的阳台,注视着脚下潮水般的人流,注视着西方天宇下那一片停驻不动的云彩时,我突然明白了-个道理:这是一个痛苦的结论,但是,这个结论毕竟帮助了我,使我明白了自己的位置,使我在城市的夹缝中,顽强地生存了下来。
13小洋马出走
张来的故事,我后来时有听说。不断地有战友到我这里来,告诉我一些消息。既然张来也愿意我写一写关于他的故事,那我也就不再忌讳,有啥说啥吧。
当初我就有一种预感,预感到小洋马不会在穷困的小村待很长时间的,他们的结合也许会是一场悲剧。我的预感后来不幸应验了。
一场婚礼,花掉了张来腰包里那少得可怜的一点复员费。婚礼一结束,拮据的生活便就开始了,尽管家里人会将最好的吃食留给还穿着新嫁衣的小洋马,但是,那时候的农村,物质那么贫乏,小洋马还是感到自己在一天天受苦。
更重要的是那种窒息的气氛,叫人无法忍受。浪漫的歌儿已经唱完,生活的本质是那么的平庸,它扼杀着激情和想象力,它无孔不入地强使你就范,重新成为一个匍匐在地上的人。
是的,我们主宰生活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心高气傲的张来,有一天也终于发现自己变得那么卑微,那么无足轻重。他没有力量使自己所爱的女人,穿上一件她喜欢穿的衣服,吃上一口她喜欢吃的饭食,赢得她有理由赢得的尊重。他丧失了力量。
他变得暴躁无常。在一次口角之后,他第一次打了自己的女人,这个头一开,就逐渐形成了习惯。他喝得醉醺醺的,抽出腰间的马镫革,没轻没重地抽向小洋马,酒醒以后,他又抱住小洋马,哭泣。
最初的时候,小洋马也陪他一起哭泣,并且,在他抚摩着她身上的伤痕的时候,心中也剩余着一点感情。但是,随着这种事情多起来,几乎成了家常便饭,小洋马也就再也不能容忍了。
小洋马给她哥哥写了封信,求助于他。他的哥哥,也就是我们当年的连长写信给我,请我去看一看。他说,当年,他对妹妹的私奔并没有给予太多的责怪,但是,今天,当他的妹妹求助于他时,他不能不管。他希望我能到小村走一趟,尽量以和平的方式解除这一桩婚事。他已带着家属,转业到乌鲁木齐,他希望妹妹仍然到他那里去。
我很珍惜当年的这一段感情,我把战友之间的这种情谊看得高于一切。在接到信的第二天,我就回小村去了。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不知道,但是我一定要去看一看,给连长一个交待。
可是我仍然去迟了一步,在信件往返的这一段日子,小洋马已经跟上人跑了,在张来的家中,我只看见窗户上那褪色的红色“喜”字,看见院子的玉米秸上,搭着的那几块尿布。这尿布告诉我,他们已经有了孩子。
张来始终铁青着脸,咬紧牙关一言不发。我从他的嘴里问不出话,就转而问他的父母。两位老人告诉我,他们的儿媳和孙子,是被一个河南来的修水泵的拐走的。这修水泵的,在他们村待了一个月,修生产队的水泵,他不知道怎么和这不要脸的女人勾搭上了,在一次赶集以后,这女人不知去向。
我注视着张来,他现在苍老了许多,当年永远剪得整整齐齐的短发,现在软绵绵耷拉了下来,沾在头皮上。他的肌肉饱满的胸脯和胳膊,现在瘪下去,失去了弹性和光泽。他的那开朗的面孔现在也蒙上了一层灰败的神色。唯一使我想起他的过去的,背心依旧严格按照军容风纪,扎在裤子里边,从而露出腰间的那根马镫革。
我在乡间待了一些日子。我让张来领着我,逐一去拜访我的战友们,那些腰间扎着一根马镫革的庄稼汉。我们一起抽烟喝酒,大声吵闹,一起回忆盐池草原的那些日子,我们还怀念自己胯下的坐骑,不知道它现在在哪里受苦。谈论的中间,我们有意识地避开了大洋马和小洋马这个话题,怕引起张来的痛苦。
我要张来能够想开一点,接受这个现实。我说大家都感到很苦,很烦,都有一种孤儿的感觉,一种与生活格格不入的感觉,并不只是他一个。说这话时我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只有这时,在这个由我的战友们营造的小氛围里,我才感到轻松一点,呼吸畅快一点,并且敢于露出自己的腹部位置。
张来默默地听着我说,眼睛瞪得直溜溜的,一言不发。知道小洋马已经不可能找回来了,但是,出于一种侥幸的心理,主要还是为了安慰张来本人,我们给周围的村庄、集镇、火车站候车室,贴了许多告示,希望出走的她能够回心转意。我们在告示中说,仅仅是为了我们,她也有责任回来一次,对这个事情有个交待。
回到城市以后,我斟词酌句向老连长去信,汇报了这一切。我希望他能原谅张来,我辩解说,生活中有些事情是很难说清楚的。信寄出去以后,一直没有接到回信,不知道是我把地址没有写清,还是连长接到信后,蔑视我们,没有再回信。
14.146号马
离开小村的时候,我就感到,张来可能要出事的。他的那种精神状态,正是出事的前兆。我的预感不幸应验了。
但这是一种怎样的出事呀!当我匆匆地赶到小村,听战友们叙述出事经过的时候,当我来到那块熟地里,低头察看着那密密匝匝的马蹄窝的时候,当我说服警察,面对我的战友张来的时候,我只能说,如果这事搁到我的头上,我大约也是会这样做的。
县上的生产资料公司,从新疆接回了一批马,这些马以低廉的价格,分配到平原农村,小村也分得了这么一匹。
这是军马,它高傲地扬着头,甩着尾巴。它的屁股上,烙着几个阿拉伯数字。它不是我们连的,事情没有这么巧,但它肯定是我们团的,它屁股上的数目字和五角星告诉了我们这一点。
它是怎么经过层层转手,最后到达这荒落的小村的,我们不知道。它由生产资料公司经销,这事本身就让人觉得滑稽。
当它从小村的泥泞的街道上走过时,它抗议地仰天长啸了一声。这一刻,我们的张来,大约正蹲在门口,闷着头抽烟,或者正在地里耕地。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听见了这一声嘶鸣,他的迟钝的脸上,突然变得生动起来。
小村的主事们,决定用这匹叫“146”号的马拉犁。在这个环境中,不是拉车,就是拉犁,因此,这并不是对146号的蔑视。但是,146号抗拒这种安排,它或者是真的不会拉犁,或者是觉得拉犁是一种对自己过去的污辱。总之,它又踢又咬,很难将绳索给它套上,而当终于套上绳索拉上犁铧以后,它又骄傲地故意不往犁沟里踏。人们发一声喊,说:好吧,把它交给张来吧,让他骑上它,压压它,曲曲它的性子!这样,张来从他家门口站起来,走过来骑上了这匹马。
没有披鞍的马叫光背马。张来抓住马鬃,一跃跳上马背,然后,两腿一叩马肚子,马在乡间小路上,跑起来。
马先是一阵小颠,颠了一阵后,浑身发热,血液沸腾,便猛地一耸,双蹄并举,挖起蹦子来。马背上的骑手,在那一起一落中,不停地用腿,叩击着马肚子,腰弯着,手抓住马的缰绳。
马在小路上奔驰一阵后,又窝回来,在村子里奔驰,穿过场院,跨过墙头,马蹄踩得街道上正在觅食的鸡,嘎嘎嘎乱飞,一个母亲,赶紧用手捂住自己孩子的眼睛。
村里的地头的干活的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儿,站在那里,大声喝彩。马背上的张来,抿着嘴唇,表情严肃,在经过一段奔驰以后,他大约觉得还没有尽兴,觉得这些坑坑凹凹有些碍手碍脚,于是,他一抖马缰,向一块刚耕过的熟地走去。
地刚耕过,平展展的,现在,张来骑着马,在它上边来回飞驰。他的身子像橡皮膏一样,牢牢地贴在马的光背上。他的嘴唇现在不再抿着,而是痛快地发出一阵阵呐喊。
地头上站满了人。地的畛子太短,因此,张来是来回跑着,当他返回来经过地头时,人们看见,马身上往下滚着汗珠,棕色的毛紧紧地贴在身上,马的嘴里,吐着白沫。人们发觉有些不对劲,有人喊了起来,第一个人一喊,大家都跟着喊,要张来赶快停下来,这样跑下去,会挣死马的。
张来仍旧用腿叩击着马肚子,在挖蹦子。地头的呼喊声,他置之不理。他得意地笑着,叩击着马,来来回回地奔驰。
146号马,终于“扑通”一声,栽倒了,它的鼻孔里,现在吐出的不再是白沫,而是殷红的血,它身上,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往下滴着水。
马倒下来的那一刻,张来一个脚支地,下来后,走到前面,去提马头。这时众人围了过来,拽马尾的拽马尾,扶身子的扶身子,一阵忙乱,终于将那146号马,扶起来。立起以后,众人手一松,那马,又倒下去了。
15不是结局
张来后来被判了刑,而且刑期三年。法律是一种严酷的冷冰冰的东西,它也是人类规则的。我和我的那些战友们,磨了不少嘴皮,跑了很多腿,但是无济于事,他还是被关进去了。
三年以后,有一天晚上我下班在家里,这时有人敲门。隔着门,有人在叫“班长”,我明白是张来回来了。
他后来开始在这座城市里流浪,为人干些零活。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从我柴炭房的那扇门修起,这是他主动要求干的。在我这儿住了几天以后,临走时,他提出要为我做点什么。
在流浪的日子里,他有时候会突然地闯进我家,告诉我一些事情。有一次,他神情很激动。他说在火车站附近,他看见小洋马了,他痛苦地捂着脸说,小洋马已经堕落成一个街头的女人了,这是他害的!他看见小洋马,叫了两声,结果,小洋马立即拐进一条小巷里,不见了。
人是一种最能随遇而安的动物。她走到那一种结局,也算是一种结局吧!也许,她的天性中就有这一种成分,她本不该跟上我们一起倒霉的。不知道她明不明白,她的结局,无疑是给我们心上,捅了狠狠的一刀,我们残存的最后一点尊严骄傲,现在完全失去。
我问张来,要不要给老连长写信,告诉这件事情,他摇了摇头,他说:“你再给我留下最后一点面子!”
这样,张来的故事就讲完了。衿着马镫革的原骑兵二团的士兵,有许多个,我只是挑出一个来讲,如果有机会,我还会讲述他们的,只是,我现在有些头晕。
至于我,诚实地说,我的生活也并不比他们好到哪里去,那梦魇一样的东西,在纠缠住他们的同时,并没放过我。为了寻求解脱,我只好向人诉说,没有人听我的,我只好自己对自己诉说。我的诉说变成了文字,人们说这叫作品。
给我一匹马吧,让我在你那辽阔的原野上,游荡上一回,请那最美丽的姑娘陪伴我。马有三种运动姿势,一种叫走,一种叫颠,一种叫挖蹦子;走又分为大走和小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你有时候会遇到一个人。这个人目光疲惫,面色忧郁,他漫不经心地接受着迎面而来的一切,显得那么被动,那么无动于衷,好像这世界与他没有一点关系,好像他只是偶尔流落在人群中的一个天外来客。他会冲着你古怪地笑一笑,你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笑。他还在行走中,不时地停下来,抬头望天,好像能望出什么似的。他的步履缓慢而沉重,屁股向后稍稍地翘着,双腿在行走中,明显地带一点内罗圈。他的腰间,通常扎着一根马镫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