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些日子里,我总是沉溺于往事。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起小黄马走失的情景,回忆起别尔克乌那令人惊心动魄的一幕,以及那个额尔齐斯河之夜的美妙歌声。
“你开始吃西红柿了吧?”我突然问。“很好吃。去年,门前种了一大片!”她简短地回答。我对往事的细枝末梢都那么记忆犹新,这令她吃惊。我的那种强烈的依恋情绪和痛苦思念,尤其令她吃惊。当然,我的絮絮叨叨也令她心烦。
“你是一位感伤的空想主义者,而我是一位清醒的现实主义者。你总爱沉湎于往事,而我更注重现在。拿出你的男人的力量吧,昔日的朋友!帮助我调动到县城,帮助我的丈夫转为城市户口。”这位面孔陌生的哈萨克妇女、兽医学校的毕业生侃侃而谈。
她没有忘记我的情况和我的妻子的情况。我含糊其辞。我没有告诉她我的处境很狼狈,我怕听到一位女人的同情和叹息声。人们的这种同情和叹息曾无数次伤害过我。我告诉她我生活得安然而幸福。是的,这话也应该说是真实的,说这话时我不应当脸红:我在物质高度发达的城市中占据一个生存空间,享受着现代文明,所有的一切不愉快其实都是自寻烦恼。
关于妻子,我简单地说,她是一位面孔安详、举止得体的城市女性。她在城市里相貌平平,但在这里可以和任何一个女性媲美。我的话令乌龙木莎不快。
贫寒和饥饿的年代已经过去了。食品是丰盛的。奶茶、杯肉、布尔沙克、塔尔米、酥油、馕,用之不竭的咸盐和食糖。
我在阿尔泰山脚下这座小屋住了很久,直住到有一天,主妇将她手中的奶茶壶高高举起。当哈萨克主妇的奶茶壶高高举起,奶茶像瀑布一样从高处直落碗底,声响充斥毡房的时候,这不是为你在表演倒奶的艺术,而是告诉你茶壶中奶茶不多了,别这样没鼻没脸地一直喝下去。我明白自己该走了。
我站起来说:“木莎,我是无用的人,也许只有体力劳动才适合于我。劈柴快完了,明天,我套上小黄马,为你打一趟柴吧!”
27主人公和他的坐骑饰演一个古老传说
我怎么也没有料到,在我打柴归来的途中,哈萨克民族那个古老的关于伊犁马的传说,在我和我的小黄马身上得到了重复,从而升华和完成了弥漫在作品中的主旋律,从而结束了这个早该结束的故事。
横亘在中亚细亚苍茫原野上的阿尔泰山,雄伟、神奇、洁白、美丽。它像一位永远缄默的老者,以沉静的目光注视世界上的一切,朝朝暮暮,岁岁年年。早晨我起了个大早,牵来小黄马,套起雪爬犁,然后带上斧子,到阿尔泰山高高的山顶去打柴。
打来了一些松木,一些杨木,一些柳木。在部队时我曾经是打柴的好手,所以干这些工作并不费力。
天色将暮时,打下的木柴已经结结实实地捆在了爬犁上,足有一吨重。随后,我跨上了马。男性的哈萨克,总是骑在马背上的,不管这马是在驾驶爬犁还是在拉车,只有那些妇女和儿童才坐在后边。我不知道这种习惯是为显示男性的能力,还是出自于一种什么忌讳。总之,在这次,我没有作任何考虑,就骑在了马背上。这也许是我有生以来最后一次骑马了,我得珍惜这次机会。
爬犁子顺着那条被哈萨克踩了无数个世纪的冰道,缓缓滑下。坡越来越陡,爬犁子越来越快。现在,已经不是马在拉着爬犁,而是爬犁子在推着马前进了。爬犁子后边腾起一股迷蒙的雪粉,活像一只喷着白烟的喷气式飞机,自天空斜斜地、笨重地滑下。
小黄马步履蹒跚。突然,马失前蹄,跪倒在冰道上。我还没有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就一个跟头,从马头上翻下来。我昏死在前面的冰道上。
爬犁子推着马,呼啸着铺天盖地地压来,要把我碾为粉末。
小黄马在关键的时刻救了我。它一使暗力,从滑动中站立起来。在站立起来的一刻用嘴噙住了我的胳膊。
这样,哈萨克古老传说中那令人惊骇的一幕,现在在我和我的马身上得到了重演。传说,一位空着一只袖管的牧人,曾经走遍草原,讲述这个关于马的故事。
但是我的胳膊没有被马的牙齿咬断——小黄马太老太老了,它的牙齿已经脱落,它是用牙床咬住我的。
一匹闪烁着金黄色光芒的伊犁马,在爬犁子的推动下,自阿尔泰山飞驰而下。马的嘴里噙着它的昏迷不醒的主人。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正躺在山脚下的雪地里。爬犁子掀翻了,木柴散了一地。小黄马仰面朝天地倒在雪地里,轭还系在身上。它的鼻孔里、眼睛里、嘴巴里,甚至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里,都在向外喷血。鲜血把远远近近的雪地都染红了。
我挣扎着走过去,为小黄马卸轭。我奋力地提起它的尾巴,希望它能站起来。但是,小黄马身上的血液慢慢地不再喷溅了。最后,它长长地喘息了一声,便死去了。
乌龙木莎的毡房就在近旁。我挪动着步子,吃力地走到毡房门口。推开门后,房子里一阵骚动和惊慌。
随后几天,依照那个古老传说中所说的那样,我们在阿尔泰山脚下,额尔齐斯河畔,葬埋了这匹伊犁马。
用的全部是哈萨克习俗和礼仪。在小黄马的墓地上,堆起一座半人高的木塔,那是我亲手用木头砍成的。木塔堆起后,我唱起了那支当年唱过的歌。因为在哈萨克看来,死亡和出生同样神圣,同样需要用歌声来礼赞。
在葬礼上,我见到了木莎的父亲。他衰老得我几乎认不得了。他还在喝酒,或者说酗酒,喝得天昏地暗才罢休。不过,在葬礼上,他的真诚的歌声令我想起当年的他。
28伊犁马的完成
就在埋葬伊犁马的那天晚上,发生了一桩奇迹。夜半更深,我窗户的玻璃突然被什么东西耀得一片血红。这种血红色光芒我曾经见过。那是一九七五年的一个秋夜,在白房子边防站时。那次后来被证明是一个不明飞行物,或者说“飞碟”。但这次不是飞碟,那红色的光芒是从葬埋伊犁马的墓地上放射出的。那光而且有音,像温柔的手臂轻轻地拍击着我的窗户玻璃。
恍惚间,我披衣下床。迎着红光,我向葬埋着伊犁马的墓地走去。当飘忽的脚步带着我来到墓地时,当我的眼睛对准那一团变幻不定的炫目的红光时,我惊呆了。
木塔已经没有了。做木塔用的白桦树也长在了各自原来的地方。墓地已经消失,小黄马躺在原来是坟墓的地方,安闲地用嘴寻草。它变得年轻而美丽,身上披着黄缎子般的光芒,正如我第一次见到它时那样。而尤其令我吃惊的,它的头上长着三只眼睛。
“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真实的存在还是我的幻觉?小黄马,这个正在向你走近的人曾经是你的主人。虽说你已经脱离了可诅咒的尘世,不再属于我。可是,我们毕竟旧情未断,所以,请你不要恐吓我!”我喃喃地说道。
“我没有恐吓你,亲爱的主人。大自然将这一幕展现给你看,本身就是相信你的诚实——你的思想的诚实和你的行为的诚实。可是,我如今已经不再是你的小黄马了。亲爱的朋友,你是在和马王说话。”
“马王是什么?你头上的三只眼睛又是怎么回事?”“‘马王爷三只眼’的故事,来源于你们汉民族的传说。鲁班修好赵州桥后,第一个过桥的是张果老。张果老问这桥可能扶起他。鲁班说,这桥可扶起十万兵马,难道扶不起你这一人一驴。张果老过桥时,赵州桥突然一阵摇晃。鲁班急了,从衣袖中抽出木尺,立在桥洞上。老头过桥后,扬声大笑而去,鲁班这才认出是张果老,驴背上驮着三山五岳。鲁班恨自己有眼无珠,随手摘下一只眼睛,扔在桥头。随后过来的是马王,它捡起眼睛,擦了擦,安在自己的额颅上了。从此马王爷变成了三只眼,从此木匠做活瞄线,只用一只眼睛。”
“我明白了,尊敬的马王,请接受一位卑微的人的祝贺。还有,如果不算唐突的话,我想请你给我们人类一点明哲的指示。你看见了,我们在痛苦,种种贪欲和堕落像瘟疫一样,弥漫于人类之间。那里是地狱。人类在哪里受难哪里就是地狱。人类曾经将美好的明天寄托于物质高度丰富之后,但是物质的丰富并没有给世界带来善,人类仍在你争我夺中生活。哦,我说多了,还是请你谈谈吧,马王。”
马王沉吟了半天,后来它说:“好吧,我将一切都和盘托出。六百万年前,由于大自然编码时一次偶然的失误,人类诞生了。第一个猴直起身子,摇摇晃晃走出了森林。这种超级动物称自己是‘万物之灵’,他们将这个小小的地球勘察一番后,便开始动手为自己造福。他们烧毁山林,开垦荒地,进发海洋,钻探地下。他们愚蠢地将森林中别的动物,这些同样的大自然之子,划分为两种,一种叫益虫(鸟),一种叫害虫(鸟);有益于自己的,尽量剥削掠夺,有害于自己的,立志斩尽杀绝;后来,又意识到斩尽杀绝是不合适的,于是又设立起生物保护圈,假惺惺地念起斋来。在伸向别的动物的同时,他们又将利爪伸向同类中的弱者。最初,大自然曾经为自己的杰作狂喜不已,但是不久后,她就开始担忧了。从此她怀着久久的耐心,渴望人类的良知苏醒。最后她绝望了,于是将目光投向地球上别的动物,渴望在生物的进化过程中,再出现一种别的智力动物,来和人类抗衡,或者说制约人类。遗憾的是,在猴子变成人类的那一刻,地球上所有的动物便停止了它的进化过程。也就是说,人类的出现抑制了地球上别的动物的进化。大自然终于明白了,她只有主动动用自己的力量,才能再造出一种智力动物。于是她百般寻觅,最后选定了马。而为了选择第一个直起身子的马,又费了非你们人类所能理解的漫长的时间。最后,在我们打柴时,她设法绊住了我的脚,我经受住了这最后的考验。”
“那么说,你将要直起身子来了?地球上除了人类之外,将要产生另外一种有意识、有思维和思想的高级动物了?这可是个大事件,一个比‘挑战者号’航天失败、比巴基斯坦总理披上了纱巾、比撒切尔夫人在中国红地毯上滑了一跤更重要的事件!”
“你所说的对我们来说是不足挂齿的小事,亲爱的人。你也不要紧张,因为我没有答应大自然的要求。没有答应的原因有两个。第一,人类经历的苦难已经令我不寒而栗。即便是马,不是行为猥琐举止轻浮的猴子,一旦产生意识,仍将重蹈旧辙,经历人类曾经经历过的各种磨难。你看,我们无忧无虑地在草原上撒欢,朝生而暮死,多么幸福呀!做一个无意识的马是幸福的,我们不应当别有所求。第二,我坚定不移地相信,人类总有一天,或达到自我完善或自我完成。你们曾经产生过伟大的哲学家和思想家,在未来的岁月中,仍将会有新的人杰和新的哲学武器产生,来帮助人类度过这个困难期。人类正值中年,你们汉民族不是有一句‘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的话吗?过了四十大关,人类便进入成年期,种种的物欲的诱惑也许便不能令人类动摇了。”
“明白了,亲爱的马王,谢谢你的教诲。作为第一个直起身子的猴子的后裔,我明白了我们人类还得硬着头皮艰难地前行。即便没有你描绘的那个美好的前景,我们还得走。我们得延续起文明这个链条。既然第一个猴子直起身子了,我们便没有理由重新趴下。对吗?亲爱的马王。”
马王笑起来,变幻不定的红光令我头晕目眩。马王的能知前后事的三只眼睛,熠熠发光。“那么,我们再见吧,人类。当然,我多么愿意最后叫你一声——我的亲爱的主人。”“作为回报,我也应当最后叫你一声——我的亲爱的——伊犁马!”红光渐渐地暗了。重新是坟墓,重新是木塔,额尔齐斯河谷的风,带着林涛的呼啸,惊天动地地响起来。
冬夜的冰冷的雪原上,孤零零地站着一个我,宛若梦游者。
29尾声
第二天早晨,有一辆班车离开了草原。靠窗户的地方坐着一位举止得体、胡须干净的男子。他好像一位在大海里颠簸了很久,现在重新踏上陆地的水手,显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疲惫和恍惚。他最初神色严肃,阴沉,后来渐渐开朗起来,再后来,不知和邻座说了一句什么笑话,于是车厢里有了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