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骑着马,颠簸着来到沙丘后,先将黑马赶过了一条冰河。黑马没有掌,它轻易不敢从冰河上过来的。
折回头,我将小黄马往回赶。赶过几个来回后,我明白,小黄马是无法赶回的,最好的办法,是将母马群和小黄马一起赶回来。
这样,小黄马压着一个角,我压住另一个角,我们将马群赶回了部队的马号。是一个雪原的早晨,风停了,雪住了。从那雾蒙蒙的东方,阿尔泰山奇异的垭口,最先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光柱。继而,在光柱的左右两侧,又出现了两个小光柱。整个雪原、群山,还有包括人类在内的各种动物,在一瞬间遍体通红。后来,光柱慢慢褪了,而在每一个光柱的根部,都升起一轮迷蒙的太阳。半个时辰之后,中间的一个突然跃上了半空,而左右的假日即行隐去。
本城不久前曾见到过这样一次假日现象。人们欣喜异常,以为看见了奇迹,电视和报纸专门做了报道,专家们也在那里煞有介事地评述,他们不知道这一切在雪原上多么普通,他们忘记了白猪和黑猪的故事。此处似指一则中国古代寓言,河西有人,家中母猪产下一头白猪,以为怪异,于是欲献于皇帝。路经河东时,见河东有猪皆白,遂羞惭而归。
腾出了马号。气喘吁吁的我和我的小黄马,将母马群赶进了马号。小黄马是最后一个进来的,在迈进栏杆时,它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跨进来了。
我抓住了小黄马,然后放走了这飘流的母马群。小黄马满面流泪,看着马群离开。这时候,通红的幕帷下,一位哈萨克骑着马赶来了。伤痕斑斑的黑马在前面为她带路。这是一位姑娘。她那张俏丽的黑脸上有一丝愠怒,好像不是我的马,而是我本人违反了群众纪律似的。
我一再解释,并且请她到营房里暖和一阵。她竟一声不吭,赶着她的马群,自顾自走了。“我当时很害羞!”后来,当我们成为朋友时,乌龙木莎这样说。
11赛力克
在我的斗室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照片。那照片上有木莎的一根辫子。不过旁人是认不出来的。他们会把那看做是从白桦树背后斜斜地垂下来的一棵狗尾巴草,或者一束成熟的燕麦。
那是最初进入别尔克乌争议地区时,随队的作战参谋为我照的。照片上的主人公,骑在小黄马上,黝黑、苍老、疲惫,眼神忧郁。他的新装的门牙显然不合适。他的耳垂特别大,像两颗红得发紫的草莓,自从小黄马走失的那个夜晚,三耳帽丢失后,他的耳朵就受冻,从此落下了病根。远景是白桦林,白桦林背后是苏军的瞭望台。额尔齐斯河在照片的下方闪着冰冷的光芒。
拍照时,木莎在不远处的白桦林里,放下肩上的小桶,怯生生地向里张望。但当快门按动的一瞬,她将身子躲进了白桦林里。于是只留下这根辫子,给人时常以联想。不过这种联想属我所独有,因为别人并不知道那是根辫子。
谈起木莎,需要提起她的父亲。她的父亲是一位虎背熊腰、大手大脚的哈萨克大汉,名叫赛力克,一个牧业队的队长。一匹体型不算太小的青马,在他胯下显得像个玩具。但是青马的力气特大,而且有耐力,驮着这么个大汉,一路大走,蹄花翻飞。这小青马还深谙人性。赛力克好喝一口酒,酒意朦胧之后,朋友将他扶在马背上,马儿会准确地将主人驮到家里,而且不必担心路上出事。小青马之前,赛力克曾拥有一匹上等的良马。有一次奔驰中,马嚼子突然脱落。赛力克抓住马鬃,一阵吆喝。马儿野性正盛,不愿停下。突然面临一处悬崖,只见赛力克怪叫一声,两只膝盖使劲一夹,马儿顿时倒在地下。后来兽医诊断说,马儿一边断了四根肋骨,一边断了三根。
草原是生长传说的摇篮。不知道是传说还是实有其事,人们说,赛力克的神力得力于一只母熊的乳汁。他刚刚半岁时,母亲背着他,到毡房旁的河边洗衣服。母亲将他放在草地上,包得严严实实的,就去洗衣服。这时,从远处的森林里走出来一只瞎熊。瞎熊刚刚失去了孩子,奶头也许正憋得难受。它十分温柔地撕开被褥,将孩子舔了舔,然后将奶头伸进孩子嘴里。孩子抱起熊的一条腿。吮吸起来。母亲在一旁吓瘫了。瞎熊走后,母亲立即抱起孩子,逃回了毡房。但是第二天的这个时辰,瞎熊又来了,一阵阵哀鸣,令人胆战心惊,并且用爪子挠门。也许是它终于破门而入,也许是母亲突然受了某种灵性的启示,总之,瞎熊这次又顺利地为孩子喂了奶。这种奇异的事过了半年才结束。而赛力克便雄壮地生长起来了。这只瞎熊后来又活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因为它每年总有几次在这条小河边露面,所以我们部队的一名神枪手,一个喜欢惹是生非的人,曾经躲在芨芨草丛里试图捕杀它。这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事。扳机扣动了,瞄准的部位是熊的心脏,结果枪却没有响。原来是个臭火。人们后来将这个没有发射出的子弹归结于“四人帮”,认为是“文革”中粗制滥造的结果。但我觉得除了这个原因外,也许还有一种我们人类所不知道的原因。那只瞎熊毫无表情地朝芨芨草丛望了一眼,走过来,一巴掌将神枪手打死了。瞎熊走回大森林中,从此再没有露面。
有人说,如果让赛力克参加摔跤比赛,那会是一种什么情景。恰好,他正有过一次这方面的纪录。时间是五十年代后期。当时的世界冠军在苏联。中苏关系已经出现深深的裂痕。其时,世界冠军来到北京,横行天下,无人匹敌。人们从偏远的草原上找到了赛力克。但是,世界冠军的气势将赛力克吓住了。那冠军满头雄狮般的长发,满口向外喷着白沫,发出阵阵震耳欲聋的怪叫。他不是自己走台的,而是口里噙着嚼子,嚼子上系着哗哗作响的铁链子,链子的另一头则由一个故作胆战心惊的助手牵着。第一次交锋他没有出场。接着他受到了周总理接见的殊荣,我想在接见中一定给他说了许多鼓励的话。总之,在下一次交锋中,他勇敢地走过去,用两只大手,抓住世界冠军的肩膀,一使力,便将世界冠军摔在了圈外,久久没有爬起来。全场欢声雷动。
赛力克立即遭到了暗算。来自世界冠军同一国度的一名小个子摔跤手,提出挑战。他毫不费力地将小个子往身下压的时候,突然小个子精瘦的肘部,朝他肋骨上闪电般的一击。他顿时像被蛇咬了一样,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他庞大的身子将小个子遮住了,因此裁判和观众都没有看见这一幕。他耐着疼痛,战胜了对手,随后,便带着没有接好的肋骨,回到了草原。本来,有关方面已经为他办好了在北京工作和定居的一切手续,但是,没有奶茶和抓肉,没有骏马和草原的生活,他是无法习惯的。
12乌龙木莎
在父亲浓烈的“树荫”下,她被“歇”住了:苍白、平静和沉默寡言。草原上有的是小伙子,但没有人敢在这家毡房门前唱情歌。她更像她的母亲,那个脸上永远呈现着黄黄的病色的、可怜巴巴的哈萨克女人。
在遇到我之前,还没有人打搅这位灰姑娘的春梦。父亲严格地将她和她的母亲,当成了自己的私有财产。父亲希望她挤牛奶,接羊羔,摇动手摇缝纫机。但是她更喜欢像男人一样,骑着马在草原上游弋;在打马草的季节,大刈镰下牛尾草沙沙响,阳光下弥漫着苦艾的味道,而她,像真正的哈萨克女人那样,为男人们点燃炊烟。
她还爱唱歌。她的歌声并不比“男高音”逊色,也不比现今时兴的那些搔头弄首的歌星们逊色。除了哈萨克民歌,她还会唱青海民歌《在那遥远的地方》。我的这支歌就是跟着她学的,现在,春节晚会上,有时推辞不掉,我还会以惆怅的语调,用哈萨克语演唱这支歌。朋友们有一天也许会知道,因为这支歌,我曾经有过光荣的一瞬,用指导员的话,成了一夜间的天才。
在天山南麓辽远的土地上,在甘宁青三省交界处,有一块曾被闻捷称为黄金界石的巴里坤草原,那里也是哈萨克神圣的领地。相信这支民歌,是被那些往来不定的游牧者走亲戚时带到阿勒泰的。
在进驻别尔克乌以前,我又见过木莎一面。我正在连队的菜地里劳动。那是个金黄色的草原的秋天,铃铛刺在微风中欢快地摇着铃铛。男高音探亲时带回来的一种西红柿新品种,叫“北京梨”,它在这黑土带上获得栽培成功。蔓子不高,果实有红有黄,像橘子一样挂满枝头。
“加克斯吗?哈语”你好“的意思。巴郎子!”“加克斯!”
我应声回了一句,抬起头。篱笆外边立了一座山峰。赛力克骑着马,站在那里,正向我爽朗地微笑。
木莎站在父亲旁边,我可以看见她的刚刚在小河里洗过的头发和湿润的眉目。她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在我的目光扫过时,她轻轻地皱了一下眉头。
原来是他们游牧来到这附近,现在,顺便到连队卫生员那里,要一点药片。哈萨克们最初不信任西药,视这些药片为异端邪说,现在又把这些西药当成了包治百病,谁有三灾六病,到连队来要上一把药片,填到嘴里了事。木莎母亲的病生得奇怪,一直靠药片维持着,只要吃上几片白色的药片,病情马上见轻,胃痛片和头痛片无所谓。
木莎突然转过身,和父亲窃窃私语。我懂一点哈语,明白她问这地里生长着的是什么。
“一种上帝的禁果!”父亲说。“不是的!”女儿强辩说。她说这是一种蔬菜,课本上学过,名字记不起来了。
我至今还常常诧异,不明白哈萨克为什么对西红柿抱有那么大的成见。我曾经请教过一位老年的哈萨克。他支吾其词,好像是说,西红柿吃了,会生下娃娃。我说,即便女人们不能吃,那男人总可以吃吧,如果男人们真的能生下娃娃,那倒是一桩奇事。我的话使这位喝过聪明泉泉水的长者无言以对。因此,西红柿问题也就仍然没有找到答案。
对西红柿问题最好缄默。因为,在遥远的城市里,那些哈萨克们是吃西红柿的,非但吃西红柿,而且像我们一样,经常提着篮子在菜店门口拥挤。
木莎的话惹恼了赛力克,他的脸上出现了愠色。木莎低头不语了。
我很为木莎抱屈。我摘了一大捧西红柿,并且炫耀似的挑一颗鲜红的,往空中一扔,信手接住,又将剩下的装进了上衣口袋。
我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下木莎,发现她已经骑着马默默地走了。赛力克问我回不回去,他说连队的大烟囱,已经开始冒烟了。我关好了栅栏门,防止牛羊作践。随后,赛力克轻轻地一夹,将我提到他的马背上。我一手扶着他的腰,一手拄着马的屁股,小青马船一样地颠簸起来。
出于一种恶作剧的心理,我摸出了几个西红柿,偷偷地塞进了赛力克的口袋。我想,在连部里,当他伸手摸莫合烟时,一定会大吃一惊。
木莎发现了我的恶作剧,她在一旁偷偷地笑了。当我的眼光转向她时,她却用手一撩肩上的长发,疾驰而去。
13一段历史
中俄不平等的一八八三条约线在划定这一段的时候,只划定了界线,却没有栽立界桩。也许是当事人对这块荒漠不甚重视,也许是双方突然被什么更重要的人耽搁了,也许是聪明的左宗棠在这里留下一处伏笔,以便国力鼎盛后,重提旧事。
没有界桩也罢,两国的巡逻兵按照约定俗成的路线,或以一棵高大的胡杨,或以一架木质塔状的哈萨克坟墓,或以一座稍凸出一点的沙丘为参照物,岁岁年年,后边的人踩着前面人的蹄窝,巡逻放哨。
全国解放后,边界线两边的两个国家,忙于交杯举盏,诉说兄弟情谊,从而荒疏于边界管理。于是额尔齐斯河的漠风,年年吹过,流沙移动,地貌地形变幻不定。而作为边界参照物的大树,不知为何人斫砍。那条细细的季节河,也已淤塞,有的地方为黄沙所湮,有的地方变成沼泽。一九六二年伊塔事件后,中国才记起管理这一段边界,可是,阿勒泰军分区司令员乘马来到这里一看,发现苏方已抢先在混淆不清的边界上,犁了一条松土带,竖了一根木桩作为标志。松土带明显地不在原来的边界上,就是说,剜去了中方一块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的狭长地带。司令员见状大怒,喝令随从,借来哈萨克的大斧,要砍掉界桩,踏平松土带。因了上峰已有“维持边界现状”的指令,所以随从们面面相觑,不敢动作。司令员见状,亲自挥动大斧,只见火把照耀,木屑飞扬,这根一搂粗细的松木木桩,轰然倒地。而这位江西老俵,随后被撤职回家。
别尔克乌争议地区从此形成。七十年代初,中国边防检查站多次提出别尔克乌归属问题,说明这是中国领土。既然哈萨克牧民祖祖辈辈在这里放牧,现在还应当在这里放牧;既然别尔克乌有牧民们的祖坟,不让他们去祭奠是不人道的。苏方原则同意了这一观点,但是前提是不许军人介入,他们依据的是周恩来与柯西金在北京机场达成的五点谅解中的其中一点:双方武装人员脱离接触。他们说:他们仅仅是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允许经济困难的第三世界,在他们的草场上放牧。我们的逻辑则是这样的:既然我们在这里放牧了,这里就是我们的领土;既然这里不是我们的领土,我们又怎么有可能在这里放牧。
于是在那个冬天,哈萨克们的大量的马群、牛群、羊群、骆驼群便拥进了别尔克乌。协议上禁止军人介入,但是为了防止突然的事变,我们一部分骑兵一律换上了哈萨克式的衣服,枪支裹在大衣里,手榴弹装进口袋,跟在了牧人的后边。
14别尔克乌争议地区
半饥半饱的畜群。坐骑的湿漉漉的肚子。牧人的沉重的双腿。被一个信念所鼓舞着,我们在这里度过了一个艰难的时期。
木莎也来了。她赶着她的马群,她的俏丽的黑脸被漠风和雪的反光映得更黑了,脸唇也有一些干裂。
赛力克没有来,姑娘显得有些孤单。她贪恋地跟着她的马群。从早到晚。大家在这里都显得谨慎小心,与畜群形影不离,防止它们越入苏方纵深,引起意想不到的连锁反应。
黑马充当了木莎的坐骑。小黄马与黑马又相遇了。两个冤家在这种时候感到亲切。争斗的念头在这里已经消失了,都拖着疲惫不堪的步子。两匹马友好地互致敬意,用一阵阵热烈的叫声。
从木莎的目光中,我明白她有些胆怯,明白她希望我跟着她,为她壮胆。但是她很倔强,并不说出来,而是劝我去照护别的牧人。傻乎乎的我,以为她在嫌弃我,便说了声“珍重”,又向雪原上另外的畜群奔去。
“你回来!”她突然在背后喊我。听到喊声,我掉转马头,问她有什么事,她脸红了,回答说没有事,让我走路。军民联防指挥部设在别尔克乌边缘的一片胡杨林中,是一个地窝子,上边覆盖着厚厚的积雪。
身体雄壮的武装部部长坐镇。有一条埋在雪地里的电话线,有权直接与总参通话。
夜晚,苍白的太阳早早降落了,整个雪原寒气逼人。不时有照明弹或曳光弹,出现在苏方的天空。
脱离了别尔克乌,牧民将畜群赶在了地窝子周围的雪地上,心里方始安定。畜群卧下来,相互拥挤在一起,借别人的身子取暖。天空中每有亮光划过,畜群便一阵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