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还有一匹马。谁如果到过北方,并且有幸与一匹马为伴,那么北方生涯将影响他的一生。嗣后无论他居家何方,工作如何,他的身体停止颠簸了,他的思想,却仍像在马背上一样,颠簸不停。他像一只狼孩,永远无法重新回归人类,在攘攘熙熙的大街上,你可以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他。
“还有,在北方生涯中,与青春俱来的,你曾经有过一段忘我岁月。在青春和激情中,你或许干成过一两件事情,你或许在偶然的一瞬间超越了自己,超越了同类。所以你现在充满一种失落感。你为自己的平庸、无所事事,和在死亡之前,就被生活不可避免的吞噬而悲哀。你无法与人为伍,所以你不屑于与人为伍;你不屑于与人为伍,所以你无法与人为伍,城市的草坪无法供你在精神上驰马。你的痛苦中有一种可怕的罪恶感。你的苛刻的目光饱含对这个世界的抱怨。”
这个简单的人,真的曾拥有过那一切吗?让我暂且趴在雪地上,认真地想一想,记得谁曾经说过,头一离开枕头,梦境就会消失。因此,我现在需要将头枕在冰冷的车辙上。但愿此刻不要有行人和车辆通过。
8远方有一块草原
确实有一块草原。幽暗的带子般的河流,迎风起舞的高大的胡杨,北斗七星在天空安详地照耀,伊犁马时而聚时而散,时而站在阿尔泰山的悬崖上鸟瞰。那里之所以有漫长的积雪的冬天,是为了让这块远离海洋的大陆有足够一年使用的滋养。那里之所以有酷热的炎阳的夏天,是为了让牧草茂盛地生长起来。绵长的水流是为了将海味送上你的毡房门口,险峻的红色山峦是为了给太阳的初升铺上一层绚丽的景色。魔幻般的白夜是为了让我这样的患有幻想症的人将幻想变成短暂的真实,漫漫的长夜是为了让人类在平静中贮存精力和思考自身。一个像我当时那样年轻的民族,在封闭中走着自己的岁月。春小麦在生长。罂粟花在开放。大刈镰在沙沙响。马拉收割机在歌唱。一座浅浅的甜水井,井边一架中世纪的吊杆。吱吱呀呀偶然响起。剽悍而豪迈的男人,妩媚而羞涩的女人。女人们个个守身如玉,男人们个个坐怀不乱。
9小黄马
曾经有一支著名的骑兵部队,西北野战军骑一军,在解放战争时期,驰骋于辽阔的大西北。马刀下敌人的头颅像西瓜一样乱滚,铁蹄下半壁河山逐渐安静。
战争结束了,机械化的时代到来了,骑兵这种曾经伴随人类走过漫长岁月的兵种,逐渐失去了用处。闻捷在他的《复仇的火焰》中曾经动情地描绘过的那支越过嘉峪关越过星星峡的豪迈序列,缩编为一个骑兵团,驻在这块哈萨克草原上。作为一个兵种的最后象征,一种对辉煌往昔的无声纪念,苟延残喘。
但是这种苟延残喘也最后结束了。一九七五年的大整编中,骑兵团被一卸八块,扩充到边防一线去。团长捧着战功陈列室中的一面面旗帜,急得团团转,不知将它们放归何处。马厩里一群群伊犁马在嘶鸣,布封所称为的“最高贵的征服”,突然一下子暗淡了。
当然这次整编,是以后的事情。我是在那个大雪纷纷的日子,从大卡车上走下来,穿着兰州发下的皮大衣,乌鲁木齐发的毡筒,迈着麻木的双腿,走进这个部队,走近我的小黄马身边的。
我的手里提着两只袋子。这其实是两只长腰的皮手套。我晕车。满满的一卡车人,成四排坐着。穿着毡筒的腿和腿互相交错,人们坐在各自的背包上,谁也不能够动一下。急中生智,我吐在了手套里。当经过漫长的旅程,来到这荒芜的天宇下的一溜白房前,我的手里提着两只沉甸甸的冰疙瘩。这两只冰疙瘩在火墙上化了三天。
小黄马比我早入伍半年。它来自伊犁八一军马场。它披着一身缎子似的金黄,身上散发着一种干草的甜香气味。有一道白色的印子,烙在它的鼻梁和额头上,然后越过脖子,顺着脊梁,一直通向尾巴根。它的眼睛是明澈的,好像暮春时节第一朵野花的花瓣上擎起的露珠。它的骨架很瘦,很孱弱。但是,连长眯着骑兵才有的那种眼神说:“压一压,溜一溜,它会成为一匹最好的良马的。”
在我成为它的主人之前,它的脾气被弄坏了。它有一个溜缰的毛病,有一次,在大沙山,前任主人刚从马上下来,脚还没有离镫,它就一溜烟跑了。它拖着主人在雪地里奔驰,前方有一片胡杨林,林中满是旧年的树桩。连长已经举起了手枪,瞄准马头。幸好,主人穿的是毡筒,脚从毡筒里抽出来了。而马镫上挂一只空毡筒,在旷野上狂奔。
后来还是请哈萨克用套马绳套住了它。关进马厩里,五条大汉手里拿着白柳条,将它围在核心,轮流抽打。小黄马左闪右闪,后来终于明白,躲是没有用的。每一个方位都没有角落。于是四膝跪倒,眼泪夺眶而去。
小黄马从此不再溜缰了。但是,作为一匹良马,它有了一个致命的毛病,我们的古人称这种毛病叫“马失前蹄”。当马儿正载着你,以超过汽车的速度,沿着一条坚硬的冰川或者戈壁滩疾驰时,突然双膝跪倒,那么,你非从马头上摔下来不可。你的胳膊腿!你的脑袋!你的门牙!
我第一次就觉得它很亲近,像一位故人。我相信它也有这样的感觉。我喜欢它身上的干草味和汗腥味。至于我身上是什么气味,它没有告诉我。
我用一把马刷子为它搔毛,按照教官所说的,先从敏感区——耳根搔起,然后是脊背、肚皮。后来,它哆嗦了一下,将屁股调向我。我有些紧张,怕它抬起了蹄子。它的眼睛里并无恶意,于是我便放心地搔起来。
洗刷完毕,只给马背上搭了个鞯子,我就一跃,骑上了它。马儿载着我,在广漠的原野上走着,越过连队的菜地,越过冰封的小河,甚至一直走近布伦托海皑皑的冰雪湖面。马有三种运动姿势,一是走,一是颠,一是奔驰。小黄马最初是小走,后来换成了大走,就轻松地四蹄如花,颠开了。它本来还想向我显示它的奔驰的能力,看见我骑得摇摇晃晃,又没有鞍子,就知趣地克制住了自己的欲望。
我就这样骑着它变成了罗圈腿,我就这样骑着它开始了青春和激情的岁月。小黄马从此再也没有失过前蹄。当我骑着它,从额尔齐斯河那透明的冰床上,旋风一般掠过时,当我在别尔克乌争议地区,在直升飞机的轰鸣声中,像白马王子一样从天而降时,它始终忠实于我,从未将前腿突然跪下来。
当然,为了减轻前腿的压力,我在乘骑时总是尽量将身子向后倾斜。当马像一条龙那样肚皮贴在地面,仿佛不是在奔驰而是在游动时,我没有像电影中或教科书中所写的屁股撅起,用双手抱着马的脖子,而是身子后仰。仿佛安睡在马背上一样。我有两条罗圈腿,这是我的长处。罗圈腿像螃蟹的两只前夹,紧紧地夹住马的肋骨。
尽管河边生长着丛丛白柳,但我从来没有为了惩罚而折过柳。我也没有在使役的简短休息中,像别人那样,为马使上羁绊。小黄马很懂事,它总是依恋着我,诚如我依恋着它那样。我至今不知道这个“羁”字的读法,但我深刻理解这个字的意思。将马的四蹄,用皮带连起来,皮带的交叉点在四蹄的中央,中央再绞一根棍子,这样马可以站立和吃草,但是不能奔驰。
想起来了,小黄马曾有一次失蹄。不过这不叫失蹄,是明知故犯,或者说,叫美丽的错误。这次错误使我弄清了小黄马溜缰的原因。
小黄马的这次错误对我来说得失不等。我从马背上跌下来,失去了一颗门牙(这颗门牙不知如今在戈壁滩的哪一处安息),而我却赢得了我的初恋,尽管是一次只有开花而没有结果的初恋。
那时我已经当了骑兵班的班长。
10马背上摔下来的是胆小的
那是一个多雪的冬天,我记得的。当时我恰好从“男高音”手中,借到一本内部出版的苏联小说《多雪的冬天》,因此就记住了这年冬天的铺天盖地的大雪。生产建设兵团的人们,已经缩在家里,偎着火墙,足不出户。我们这些穷当兵的,也只在院子中间,扫出一块地皮,每天走正步,进行射击第一练习第二练习第三练习或第四练习,只有那些勇敢的哈萨克,在饮足奶茶、吃饱抓肉之后,乘一匹骏马,下穿兽血染成的红皮裤,上着灯芯绒上衣,在白皑皑的雪地上游弋。
秋天的时候,我们用大刈镰和马拉收割机,打下了一垛垛马草。但这些干草,只够马的一半口粮,另一半,要它们在冰天雪地里,刨开积雪,自己去寻找。所以每天黎明时,我们的马倌总要将马群及时赶出去,使它们有更充裕的时间填饱自己的肚子。
马倌在我们班里。过年了,我换下了他。让他休息休息,打打扑克,吃上几顿热饭。我那时候感情还没有被荼毒,后来,当我将自己的探家名额,让给一个农村妻子突然无缘无故地肚子大了的战友时,当我将自己的房间糊里糊涂地交给领导时,也许正是这种北方情绪在作怪。
黎明,穿上了蒙古式的大衣,戴上了三耳哈萨克帽,蹬上马倌那双散发着马臊味的皮靴,我拉开了营房的双层门。战友们正在酣睡,门外刮着猛烈的狂风,风裹着雪片乱舞。哨兵的枪刺在碉堡的一侧闪着半星寒光。
我把马赶出了马号。冬天,马顺风走,这样可以减弱风力;秋天,马逆风走,这样可以增大风力,吹掉落在身上的蚊虫。我顺应了马的习惯,跟在百十号马群后边,顺着风势,向哈巴库尔干方向走去。
如果在白天,我也许可以看见戈壁滩上的一群群伊犁马,和各种我们不懂的奇异的呼叫声,但是现在是夜晚,能见度很低,狂风雪又将除它之外的各种声音掩盖了。
小黄马突然停下来,两只耳朵像两支风信标一样在转动。接着,还没等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后腿猛一加力,开始奔驰起来。它穿过沙丘穿过芨芨草滩穿过冰河,想要把我摔下来。
我曾经说过我是一位不错的骑兵,我这一次又经受住了考验。小黄马见摔不下我,于是便奔向一片沙枣林,它故意从那些低矮的树丛中穿过,想让树枝将我挂下来。我紧紧地伏在马背上,抱住马头,因此,树枝只挂去了我的三耳哈萨克帽。小黄马在奔驰中,将身子向树干擦去,想碰断我的腿。我及时地在那一瞬间,将腿搭在马屁股上了。
骑手最怕的是马儿突然卧下来,在地上打滚,这样非压碎你的胯骨不可,可是那时,我的马还没有这种堕落的毛病。
见摔不掉我,马儿只好冲出沙枣林,向它的目标跑去。
我那时候什么也不懂。原来,小黄马有生殖能力。它喜欢让主人为它搔痒,正是皮肤上生满了小小的红红粉刺的缘故。也许它的漂亮的外貌感动了八一军马场的姑娘们,而种马的名额已满,所以在例行阉割手续时,手下留情,只阉掉了它的一个蛋。抑或是姑娘们当时正在谈恋爱,心不在焉的结果。当然还有第三种可能,那就是得力于自己的努力:手术进行中间,它突然挣脱了羁绊,跑开了。总之,这匹不符合服役规定的骟马,被送进军营,并且成为我的坐骑。
除了暴风雪的嘶鸣之外,我现在开始分辨出了一种异样的声音。这是伊犁马欢快的叫声。在残酷的大自然面前,它们感受到了生命的幸福和生存的欢乐,荒原上响着一片嘤嘤嗡嗡的低鸣。
有一群哈萨克人的马在吃草。马群排列一列,由一匹黑马打头,正慢腾腾地游弋,母马和小马,从不敢离开前面踩出的道路,以防被冰滑倒或跌入雪窝。冰雪下的牧草,经马嘴一拱,马蹄一刨,根根梢梢,显露了出来。
小黄马迅速地发现了一匹对它具有好感的母马。它鬃毛立竖,尾巴的根部坚硬地直立,两只耳朵像风信标一样绕着脑袋做三百六十度旋转。狂乱的野性的血液在它身上开始奔流。它的腿部、腰部和脖颈突然变得坚硬和动作异样。
我与其说被马驮着,还不如说被一阵狂风卷着,冲到了这匹母马的跟前。小黄马直起身子,两只前蹄搭在了母马的身上。我这时候纵然有再高的骑术,也只有临阵逃脱了。
我两脚一缩,脱离了马镫,然后蜷成一团,从马背上滚了下来。在做这些以前,我伸出双手,从马的耳朵上就势一拉,取下了马嚼子。
我落在了柔软的雪地上,没有受伤。只是,我的牙齿不知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也许是马嚼子,有一颗门牙掉下来了。牙齿落在了雪地里,根本无法寻找。我为这事遗憾了很久,因为据牙医说,现代科学技术可以将叩断了的牙齿重新接好。
那匹健壮的黑马是这个小小部落的领头。它对这意外的侵犯显然满怀愤怒。它冲过来了,两匹马展开了决斗。
决斗进行了很长时间。我无法形容两匹雄性的兽遇到一起那种凶猛的场面,因为它们踢起的团团雪雾笼罩了整个场面。
周围有一大批母马在围观。有些母马身边还带着小马。它们的围观使两个竞争者更加专心致志。
我拼命吆喝着小黄马,并且不时威胁似的挥动着嚼子。但是它不予理睬,它的眼中充满了对人类的蔑视和仇视。人类几千年对马类可资骄傲的驯化史,在这个被青春和激情驱使着的纯情动物面前,失去了效力。
又一个回合开始。
双方拉开了十多步距离,然后像有一个统一的号令似的,陡然惊起,凶猛地向对方扑去。当接近的那一刻,两匹马同时直立,两颗脑袋在空中碰在了一起,然后各自嘴里的血沫喷在了对方的脸上。
小黄马的脑袋显然嫩些,头皮开始往外渗血,眼睛里也一定金花四冒。“不要躲开,用你的蹄子!”我喊了一声。不知道是我的喊声起了作用,还是小黄马经过许多回合以后,已经悟出了一点道理。它继续用后腿像袋鼠那样站立着,却腾出两只前蹄,在雄壮的黑马的胸脯和前颊上,一阵猛砍。它的蹄子上钉着马掌,而且马掌上有四颗防滑螺钉。防滑螺钉结结实实地扎进了肉里,撕下黑马的片片皮肉。
没有使役任务的哈萨克头马,是从来不钉掌的。尽管黑马的两蹄也在小黄马前颊上猛砍,但是收效不大。
黑马终于感到了自己胸前火辣辣疼痛,接着发现小黄马身上的,以至一些雪地上的殷红血液,是从自己身上喷出的,立时怯了。
黑马猛地一个转身,扬起两只后蹄,在小黄马眼前虚扬一下。小黄马一躲避,黑马已经一溜烟地拖着大尾巴跑掉了。
小黄马向我得意地叫了两声。然后,四条腿,走向那匹母马。母马拒绝了。它毫不害羞,又向另一匹母马奔去。身上热气腾腾,毛皮泛着水珠和光。我恼羞成怒,追过去,在小黄马屁股上打了两嚼子。突然,远处传来了一阵阵马的嘶鸣。原来,黑马并不甘心失去它的统治地位,它站在一架沙包子上,扬起脖颈,顶着风,用我们听不懂的语言,呼唤旧情,抗议暴力。
呆立着的母马立即炸群了。它们犹如洪水猛兽,左撞右碰,一会儿,就一个不剩地回到了黑马的身边。
糟糕的是小黄马也跟了去。它阻拦了几次,见没有作用,于是就跟在后边跑去。也许,它在那里,又将同黑马决斗。
我一个人被孤零零地丢在荒原上。这里远离营房,也许我将冻死或者遭遇不测。幸好,连队的马也乘着风,来到了这里。我大喜过望,抓住了一匹最老实的白马。我先将嚼子扔过去,搭在了马脖上,趁马站定的一刻,一跃身过去,抓住马鬃,跨上马背,然后骑在马上戴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