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面上,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而这样的捷径,在人生中同样适用。
高天站在客厅的一角,凝视着穿衣镜里的自己。他脸色红润、目光炯炯,甚至呼吸都有种志得意满的味道。初冬的上午,阳光有些白苍苍的寡淡,混沌的光芒穿过阳台,也只是投了力不从心的一丝光影,并不热烈。高天在心里饶有兴致地摆弄着那些方格子文字,他从小喜欢用方格子字来表达自己,也表现自己。上大学时,更是因为一手飘逸俊朗的字,又写得声情并茂的好文章,俘获了不少芳心初萌的女孩子的心。
高天忽然想起那年初冬,他在某个清晨,站在女生宿舍楼下,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一个人——那个有些单薄却总是让他牵挂的女孩子。每天清晨高天牵着她的手去吃早点,而后两人一起去教室。中午,一起吃饭。那女孩子是他的学妹。一手娟秀的字,一双细若弯月的眼睛,那副小巧的眼镜也遮挡不住她的神采。他忘了是怎么喜欢上她的,其实他一直不喜欢戴眼镜的女生,总觉得像是多了一块障碍物,影响你对她的欣赏和爱恋。但是,那个女生是个例外。
他们的恋爱只维持了三个月。三个月后,高天就和现在的妻子订了婚约,比闪电还迅猛。婚姻对于女人是第二次投胎。对于一个男人,其实也是相同的。妻子是他的同班同学,一直对他很有好感,他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或者是喜欢他的女生太多了,他难免有些轻慢。临近毕业时,严峻的求职现状让他暂时无暇去想儿女情长的事情。就在这时,他无意中获知,妻子的父亲是某地的官员,若是与她缔结婚约,不但分配,将来的前途也是有保证的。行车时,平面上,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而这样的捷径,在人生中同样适用。
那个黄昏,当高天毅然决定回应现在的妻子释放的爱的信号时,他忽然发现自己终于悟出父亲的话:一个男人要敢于出手,但不能盲目出手。随着岁月的流逝,他越来越发现,妻子是个很好的伙伴。一路帮衬,甚至在一些不方便他出面的场合,都有办法为他解决一些事情。官宦之家的子女多做官,富商之家的儿女多善理财,所谓世袭罔替是有一定道理的。三岁看大五岁看老,这是很有哲学意义的。那个单薄的女孩子就像她出现时一样,如夏天清晨的露珠,随着阳光升腾而消散。
高天的心有些木木地疼,但那种疼不久就被火热的日子挤掉了。他很顺利地被一家行政单位接纳,在办公室操笔杆子。他随着局长进进出出,享受着下级单位的前呼后拥关心备至,还有大堆的土特产名目繁多的营养品,当然也会有一些无法列入报销名录的补贴。这些,都由他保管的小金库支出。那个小金库的每次开销,都是三审制度。局长签字,财务科科长审核签字,最后由经手人——高天签字付款。拿钱的人自然也是要签字的。要说小金库,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哪个单位不搞些外财,当然这些外财不是违法的,而小金库的设立也是为了应对一些必须的却无法报销的支出。
每个男人都有一夜暴富的梦想,尤其是当社会上一夜之间就涌现出一大批富豪来。高天的心也蠢蠢欲动。他一直在玩股票,那段时间,不知道是运气还是他有些玩股的天赋,几乎买什么,什么升值。这样繁荣的景象让他欣欣然,也让他昏昏然,他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忽发奇想:拿着小金库所有的钱狠赚一笔,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钱再存进去。但天不遂人愿,或者说,胜利总是会让人头脑发热,看不清方向,当他把钱投进股市时,其实就把自己的大好前程一起投了进去。
股市一路跌下去,溃不成军。所有的钱都被套牢,高天不得已割肉出仓,只挽回了不到五分之一的现金。他四处挪借,还是没有按时把钱存进去。那段时间,国家整顿财经纪律,严查小金库,要求限期上缴,纳入统一规范的财务制度。
而高天迟迟不能如数上缴。焦头烂额的他只好和妻子坦白了自己的困境。妻子的表现出乎高天的意料,她不像一般女人那样哭哭啼啼,自怨自艾哀叹痛斥,而是拿出了家中所有的存款,又四处筹措。眼瞅最后期限就到了,妻子终于踏进娘家门。补上那个窟窿后,高天却无法心安理得地在局里呆下去了。虽然没有人提起这件事,但是,他的心理明显有了很微妙的变化。局长检查工作,不带他随行,他认为是局长不再信任他;若是总带他随行,他又认为是局长不放心把他留在局里。患得患失间,他开始失眠。
妻子再次为他作出了抉择——下海。虽然已经不是当初下海潮流涌动的年代,但是,商海相比机关,更让高天有种海阔凭鱼跃的憧憬。当他进入天宇,才真正开始悟到: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多么的正确。但他真正懂得妻子对他的恩情,却是在他邂逅了学妹那年的夏天。
那时候,高天到北京学习,最后一天,主办培训的公司组织培训人员去北戴河。黄昏,当他独自在河边散步,忽然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应声回头,一时竟愣了。居然是学妹!那一刻,时空好像倒转,恍若隔世的感觉让他几次暗暗掐自己的手腕子。疼。昔日清秀文静的学妹出落得丰腴美艳,一颦一笑,有种撩人心魄的魅惑。学妹是来疗养的。那晚,他们沿着海岸走了好几个来回,居然不觉得累。不知是谁的提议,他们都没回住处,而是在附近找了一家临海宾馆,开了房间。他们在一起呆了三天,三天后,依依不舍地离开。不知为什么,离开后,学妹的手机就再也打不通了。直到有一天,妻子的手机里,出现了一首诗,署名是学妹的名字,日期就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晚。
我原以为
与你有关的故事已经结束
感受伤悲的能力不再敏锐
我告诉过来时的你
爱情不过是昙花
可是在你转身的瞬间
我却听到心碎的声音
我原以为
暗夜的爱情就如露水
太阳一出就蒸发
可是在最热闹的时刻
你却让我感到孤独
我看见你眼里有晶莹的泪
那是我渴望已久的爱情
今夜我可以无拘无束地想你
而明天你会在谁的记忆里?
面对妻子的疑问,高天无言以对。他忽然发现,所谓的初恋,相见不如怀念。
或者,这次意外的艳遇,也就是曾经爱过的人讨一个说法而已。只是,他想不通,那个单纯的女孩子,怎么会选择这样的一种方式,以伤害自己来伤害别人,这就是爱的代价?妻子却没有过多的追问,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也好,这次,你能彻底放下了吧?”高天真有些无地自容。那晚,他对妻子倍加疼惜。可是,半夜醒来,他却隐隐听见妻子压抑的抽泣声。那抽泣声就像是无形的鞭子,一下一下抽打在他的心上。那晚,他在心中暗自发誓:此生绝不辜负这个世上最爱自己的女人。其实,在他答应与妻子定下婚约时,以妻子的聪慧岂能不知他最真实的想法,可是她却从未追问,甚至没有限制过他与学妹的来往。或者,夫妻之间,爱得深一些的人,总是要多承受一些伤害的。那些过往的爱恨情仇,过后,不留痕迹。
爱情很多时候也就是个名词。以后,高天的心思淡了。
顿悟的男人,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高天是个有野心的人,他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野心,是一个男人成就自己的基础。一个没有野心的男人,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好男儿志在四方,所为的,也莫不是封王拜相。但是,天宇给他的空间太狭窄了。人力资源部,听起来名号很庞大,其实不过是管着鸡零狗碎诸如招聘人员、调整升职之类的没有丝毫技术含量的事务性工作。在以业务量来衡量一个人能力的广告公司,人力资源部其实就是高级管家婆。这是高天给这个岗位的定性。他试图改变这样的现状,但一个萝卜一个坑,天宇相对稳定的高管结构,是他很难撼动的。何况,在与程雄的接触中,他不得不承认一个对他来说很是受伤的现实:他与李志文和王梅都被划入到公司必须要养着的人。
而之所以养着他们,其缘由就是他们背后的靠山——也就是背景。一旦对一个人形成某种惯性思维,基本上这个人就等于被宣判了死缓,很难再有转机。沮丧之余,高天开始寻找新的机会。
曾可心可以说就是他的贵人。而他也借助了妻子的力量,完成了曾可心难以完成的策划,就这点来说,高天认为,这也是互惠互利双赢的一个局面。经过两个月的策划筹备,三地同时发行的DM单就要启动了。这天,高天要出席晚报举行的新年酒会,他的身份是:纵横传媒总经理。
生意做到一定程度,就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赚钱,而是一种责任,一种必须坚持的责任。
12月28日。晚报照例举行答谢客户晚宴。天宇自然是座上宾。让郑黎明意外的是,他遇到了高天。藏蓝色西装,雪白的衬衣,暗紫色的领带,被众人围拢着的高天意气风发,侃侃而谈。郑黎明站在不远处,细细品味着色彩清亮口感淳厚的红酒。年轻时,郑黎明的酒量惊人,那时他在家乡工作。郑黎明的家乡是北方名闻遐迩的旅游城市,一望无垠苍茫的大草原,吸引着天南地北的游客。几乎每年夏天,他都要陪同兄弟城市同系统单位的领导或是其家属来游玩。那时夏天,他几乎天天都在单位-草原这条线上来回运动。每晚,都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记得有一回,厦门同行来,第一次见到草原碧波荡漾,同行激情澎湃,诗兴大发,说,这是绿色的海洋。那晚,他们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后来,他们和当地牧民一起在熊熊燃烧的篝火下尽情跳舞唱歌。夜晚的草原,星星亮得就像一颗颗最耀眼的钻石,喝多了的同行吵嚷着要开车去追赶跑掉的星星。草原的夜晚根本辨不清方向,他们就像脱缰的野马恣意飞奔,后来累了,两个人就在车里睡着了。那段日子,很多人都觉得郑黎明真有些摧残自己的身体。而他,却享受着这样的日子。简单、快乐,没有野心,没有太多的欲望。郑黎明很喜欢和牧民打交道,豪爽直接,这是他日后做生意再也没有找到过的感情。
郑黎明下海,不是赶时髦,而是被迫。他所在的某局级机关二级单位,某年改制自负盈亏,大伙儿一致推举他做一把手。郑黎明考虑了两天,最终作出了决定:不回局机关后勤,做了这个二级单位的一把手。靠着那些年迎来送往天南地北朋友的交情,他的生意做得很庞杂,服务行业、餐馆生意,还有一些物资的批发等等。后来,经过一系列的变动,郑黎明选择了在家乡小城竞争力很薄弱的广告业。广告、专题,这都是他擅长的。业务滚雪球似的越做越大,他的公司曾是当地十佳企业之一。因为靠近牧区,喝酒是做生意的第一块敲门砖。而他的好酒量也成了一张名片,最多的一次,他整整陪客户喝了三天大酒。虽然勉强支撑着签了合同,但签完合同他就进了医院,胃出血。医生警告他,要戒酒。至少,暂时不能喝酒。可是,不到一个星期,他又开始没完没了的酒事。虽然每日往肚子里倒的白酒不少,但他再也找不到当初在草原上纵情豪饮的酣畅淋漓。他再没有喝醉过,至少,每次他都是有所保留的。为了算计利益,必须清醒地保持着自己的头脑。生意场上,郑黎明奔波得很累。有时候,累得眼睛都不想再睁开,就想着,50岁退休,享享清福。但是,他却像开弓的箭,没有办法回头。即使他可以放下,几十号员工,也得靠着他的公司生活。生意做到一定程度,就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赚钱,而是一种责任,一种必须坚持的责任。
两年后,一次意外,把郑黎明推向了绝境,也让他解脱出来。郑黎明的公司一直代理着两家大客户西部广告的发布,资金预先垫付。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两家公司先后出现了问题。负责地区广告的经理调整,所有的开销重新核算,里面自然有许多项目是不能报销的,这让郑黎明损失惨重。更可怕的是,没有一个继任者会与自己前任的合作对象继续合作,两笔业务先后旁落。这两个项目占公司60%的盈利,这对于郑黎明的公司是沉重的打击。为了让跟随自己多年的员工有个合适的落脚处,不得已,郑黎明只能接受一个事实:被吞并。前提是,跟着他多年的员工都被合理留用。
十年苦心经营,却如此惨淡结束。尤其对一个年近五旬的男人来说,打击是沉重的。被吞并当晚,郑黎明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整整喝了一夜酒。那种悲凉,是他平生第一次体味到的。他不能清醒地听着耳边胜利者有些装腔作势的问候,他也不忍看着自己那块曾经响当当的公司牌子被摘掉。但是,他越是想醉,脑子越是清晰,清晰到没有一丝一毫的困意。让郑黎明没有想到的是,公司的牌子员工们完好无损地给他送到了家里。送牌子那天,他醉酒了,那次整整昏睡了两天。那是郑黎明做生意以来,睡得最踏实、最香甜的一次。醒来后,郑黎明看到身边的妻女,妻子第一句话就是:“公司没了省心,以后你就不用拿命去拼了。”22岁的女儿搂着他脖子说:“老爸,你可以和妈妈做自己想做的事儿了。”妻女的安慰让沦陷于巨大失落中的郑黎明如沐春风。毕竟没有到暮年退休的年龄,郑黎明总想着应该做些什么。而过去的员工,也隔三岔五不时过来探望他。
在小城,郑黎明的仁义和豪爽有口皆碑。他对于员工十分体贴,当初,不时有人高薪从他的公司挖人,几乎没有一例成功的。同行们常私下玩笑:撼小城城墙容易,撼郑家兵难。新公司和昔日的公司有诸多不同的地方,郑黎明一向推崇人情管理,他常常把公司比作一个大家庭,其乐融融是郑黎明追求的管理效果。
新公司制度苛刻,习惯了旧日管理的员工们,来看望郑黎明,难免会有几分怨言。两相对比,愈发怀念郑黎明时代。某日,有个员工愣头愣脑地说:“郑总,你啥时东山再起,我们都回来。”大伙儿纷纷附和。郑黎明摆摆手:“你们好好在新公司干吧。我已经老了,没有年轻时的冲劲儿了。再说,我的那一套已经过时了,现在讲究的是科学化规范化管理。”
渐渐地,郑黎明发现,原来总时不时来他家转悠转悠,特别是与他私交甚好的老部下,但凡有闲,就与他喝两杯聊聊,扯些闲话叙叙旧。现在,他们绝少登门。起初,他以为是工作繁忙,毕竟这些人都是公司的骨干,不可能像他这么清闲。但是,偶尔街上遇到,也急匆匆打个招呼,转身就走,再无往日的亲密。莫非真是人走茶凉?郑黎明倍感人情冷暖,他曾经倾注了半生的心血在公司,对属下自认也是仁至义尽。到头来,却也落得个门前冷落车马稀。人都是现实的,谁是发薪的人,谁就是衣食父母。多年前,草原醉酒后来下海经商的那个厦门同行如是说。那时,他俩只要遇上就要发生一些争执。朋友是个铁腕强势的老板,不像郑黎明,总是一副君子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