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隔一百多年后,洛阳城中又出现了“斗富大赛”。这次的主角不是西晋的王公显贵,换成了北魏的统治阶层。
高阳王元雍是孝文帝的弟弟,长期位列宰辅,财富堪比皇帝。高阳王王府的园林和皇帝的宫殿差不多,“飞第檐反宇,辖辅周通”,摆设奢华,“林鱼池侔于禁苑,芳草如积,珍木连阴”。元雍家中“僮仆六千,妓女五百。隋珠(传说中的蛇珠,是稀世之物)照日,罗衣从风”。他身边常随虎贲甲士百人,打着用鸟羽装饰的伞,“出则随从唱道,仪仗成行,铙歌响发,笳声哀转,入则歌姬舞女,击筑吹笙,丝管迭奏,连霄尽月”,称得上“贵极人臣,富兼山海”,“从汉晋以来,诸王豪侈,未之有也”。做一个比较,元雍吃一顿饭,怎么也得花数万钱,相当于一般官宦家庭一年的伙食费。大臣李崇和元雍财富不相上下,但很吝啬,估计家中伙食费很省。他对人说:“高阳王的一顿饭,要顶我一千天呢!”
问题是:高阳王这么多钱,是哪来的?答案是:贪污腐败,巧取豪夺而来。
元雍揽财的具体手段,后人不得而知。但与他同时期的河间王元琛的所作所为,足可以让后人大开眼界。宣武帝时期,元琛担任定州刺史,任上以贪婪而闻名,任满回京时大车小车载着金银珠宝往家里拉,轰动一时。胡太后知道了,说他:“元琛在定州做官,就差没把中山宫搬回来,其余没有不弄到手的。这样的人怎么能再用!”于是把他废置在家。后来,元琛拿出一部分钱行贿刘腾,又做了秦州刺史。秦州近西域,元琛在任上政绩全无,却遣使向西域求名马,远至波斯国求得千里马,号曰“追风赤骥”。此外,元琛还有能跑七百里的良马十余匹。他有工夫给每匹马都取名字,就是没时间操心政务。
元琛回到洛阳,看到大家都在羡慕元雍的富有,很不服气,暗中与元雍比富。他高调地在家里陈列艺伎、车驾和不可胜数的金银珠宝,其中有金瓶、银瓮百余口,以金为辔头,用银槽喂马,总之是怎么奢华就怎么做。他还发挥自己在秦州做官的优势,摆满西域珍品,都是中原没有的稀世之物。河间王府房屋的华美就更不用说了,窗户上装饰着用黄金做的飞龙、美玉做的凤凰,房前遍栽各种果树,条枝入檐,人们坐在楼上就能摘食。
元琛故意动不动就邀请宗室、贵族、大臣到家里宴会,请客时专用从异域买来的水晶钵、玛瑙杯、琉璃碗、赤玉卮,每一件都工艺精致,出奇的华丽。他还喜欢请宾客参观家里堆满金银绸缎的府库,炫耀令人眼花缭乱的羊毛毯、蜀锦、珠玑、绣缬、绸丝彩、越葛等,四方珍品应有尽有。一次,章武王元融应邀到元琛府上做客。元琛对元融说:“我不恨没看到石崇的富有,只恨石崇没看到我的富有。”元融也是巨富,可依然在元琛家里大受刺激,忌妒坏了。他把自己的动产、不动产算来算去,都比不上元琛的财产多。元融为此气得卧床不起,三天三夜起不了床。京兆王元继去探望他,安慰道:“章武王,你的财富并不比元琛少多少,就不要妒忌他了。”元融说:“我之前以为在‘北魏富豪排行榜’上我能排第二名,仅次于元雍,没想到元琛也在我上面,我只能居第三,真是气死我了!”
一百多年前西晋富豪斗富的时候,晋武帝司马炎还插手相助。胡太后在这一点上不偏不倚,对所有“参赛选手”都公平对待。一次,胡太后领着群臣巡查后宫,看到后宫库存的布帛太多,有的已经发生霉变,有的因无处堆放,只好在门廊边堆着。她便对大臣们说要奖赏有功之臣,后宫的布帛谁能拿多少就能拿走多少。众人一听,争先恐后地冲上去抢夺布帛。一百多人拼命地搬取,有人卷走一百多匹,而尚书令李崇和章武王元融干脆背,每人都背了近二百匹,结果没走多远,元融就跌倒在地,扭伤了脚,李崇则扭伤了腰。
斗富行为恶化了朝廷风气。官吏们一心向“钱”看,变着法子地敛财。正始三年(506年),吏部尚书元晖公开标价卖官:太守大郡两千匹绢,次郡一千匹绢,下郡五百匹绢;其他官职也按等级不同,售价不同。元修义做吏部尚书时,上党太守出缺,中散大夫高居向皇帝请求补缺,皇帝答应了。但元修义已经把上党太守“卖”给别人了,就是不让高居去上任。高居急得在公堂上大喊:“有贼!”有人问他:“光天化日,哪来的贼?”高居指着元修义说:“就是坐在堂上的人。皇上已答应我担任上党太守,但因为他收受了别人的贿赂,就不听皇帝命令,不让我上任,这难道不是白日行劫吗?”卖官鬻爵严重冲击了官场的正常秩序,加上官多职少,大量人员升职无望,甚至有当官资格却补不上缺。为解决矛盾,崔亮担任吏部尚书时,奏请“停年格”,即不问官员才能,一律按照资历来决定当官和升官的先后;凡有空缺职位,不问贤愚,择资历老的人优先叙用。这种机械又不负责任的人事改革,竟然得到了上下的一致称赞——毕竟这是最客观,也相对公平的方法。
贵族官僚在斗富,北魏的普通百姓却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赤贫生活。此外,他们还要供官府驱使劳动,妻离子散,终年得不到休息。愤怒在百姓心底堆积,一旦遇到合适的环境就会喷发出来!
二
北魏的外敌,除了南朝,还有北方的柔然。
柔然最强盛的时候,势力东起大兴安岭,南到黄河河套和山西北部,与北魏相峙,西逾阿尔泰山,北至今贝加尔湖,大致上囊括了现在的蒙古高原、内蒙古和新疆地区。柔然拥有“风驰鸟赴,倏来忽往”的骑兵队伍,威震漠北,几乎年年侵扰北魏边境。北魏伟大的皇帝、太武帝拓跋焘登基之初,柔然曾南下侵略,将太武帝包围了五十多重。也就是在太武帝时期,北魏取得了对柔然战争的多次胜利,柔然元气大伤,对北魏的威胁降低。太武帝拓跋焘将柔然称为“蠕蠕”,嘲讽柔然智力低下,是不会思考的虫子,他下令全国军民都对柔然改称“蠕蠕”。
此后,柔然虽然开始没落,但还保留相当可观的武装力量,对北魏构成威胁。为防御柔然、拱卫京都平城(平城离北方边境不远),北魏积极防御,修筑长城,在东起河北,西至黄河河套地区,延袤两千余里的边境线上设置军镇,调兵遣将驻守。北魏设立了六大军镇,称为“六镇”:沃野(今内蒙古五原北)、怀朔(今内蒙古固阳北)、武川(今内蒙古武川西)、抚冥(今内蒙古四子王旗东南)、柔玄(今内蒙古兴和西北)和怀荒(今河北张北)。
初期,北魏朝野非常重视六镇。六镇的将领都从北魏贵族豪强,甚至是宗室子弟中挑选;官兵也是鲜卑族的精壮。他们地位崇高,待遇优厚,经常能得到朝廷的封赏和恩赐。六镇将领被视为“国之肺腑”,升迁的机会比内地的同僚要高,如果不愿意继续任职随时可以返回首都当京官;士兵们被视为“国家精锐”,根本不用为生计发愁,在一片尚武的风气中可以耀武扬威地驰骋四方。女子们都以能嫁给六镇的边将和士兵为荣。
孝文帝迁都洛阳并大规模汉化后,六镇官兵的待遇完全逆转。柔然对洛阳的威胁极少,且汉化后国家崇文轻武,政坛上游戏规则也变了。过去在疆场上的英勇斩杀不再被人称道,汉族的诗书礼乐和朝堂上的权力斗争变成了游戏的核心规则。六镇的政治、军事地位不断降低。边将们在汉化改革过程中被“抛弃”了,同样是拓跋族宗室和鲜卑贵族的他们逐渐被排挤出权力核心,一般军官也被排斥在“清流”之外,他们的升迁和待遇远远落后于内地的同族、同僚们。大多数人一辈子也不用指望升迁到内地去了。当时只有六镇还保留着“镇”的特殊行政区划,其他地区都奉行州县制,六镇被视为另类。洛阳的贵族们将边将看做鄙夷的粗俗军人,傲慢得很。一般人也将去六镇视做畏途。
至于士兵们,特权没有了,优厚待遇也没有了,连吃穿都失去了保障,只好转而聚敛钱财。精壮的士兵到境外去掳掠财物,老弱的则砍伐山林、耕种田地,辛辛苦苦一整年收入微不足道。更可悲的是,许多士兵拖家带口,常年滞留边镇,生活困难且得不到改善,类似于流放。运气好的士兵,从军一辈子可以做到军主,其他人就只能老死边关了。鲜卑精壮和汉族地主子弟自然不愿意再去边镇当兵,朝廷就把犯官、囚犯、流民等人发配到六镇去补充缺额,后者最后成了六镇军官和士兵的主要成分。
值得欣慰的是,六镇的军队因为战斗频仍、行政特殊,汉化潮流并没有涌动到这一区域。相反,六镇的汉人反过来被鲜卑化、胡化了,不读书不耕种,也跨马横刀,还改姓鲜卑姓氏。官兵们保留了草原民族骁勇善战的作风,战斗力较强。
几十年间,六镇官兵从天堂跌入了地狱、从光荣的国家栋梁变为了羞耻的监狱苦役。被背叛、被忽视的情绪和怨恨、迫切希望改善处境的想法,充斥在六镇之中。
北魏内部分裂成了两个不同的区域:一个是以洛阳为中心的汉化区域,面积广大,以农耕文化为主。统治的鲜卑人经过汉化提高了文明程度,可也沾染了汉族柔弱、内斗和中庸等等特性;一个是以六镇为核心的北方区域,面积狭长,笼罩在这一个区域的北方,以草原文化为主。两个区域制度不同,文化不同,交流越来越少。可怕的是,双方相互仇视,隔阂日益深重。这是非常危险的。(内地和六镇的对立又和北魏内部早已有之的“文武分治”的矛盾纠缠在一起。洛阳的禁卫官兵虽然境遇比六镇官兵要好许多,但也日益边缘化,和文官集团及朝廷离心离德。他们在感情上倾向边镇官兵。)
任城王元澄就向胡太后指出:北方边将的地位越来越轻,恐怕对御敌固边不利,进而危及社稷,请求朝廷严格挑选边将,整顿六镇军队。大臣李崇则进一步指出:取消六镇军民一体的特殊政区,像内地一样划分为州县,同时进行汉化改革,与内地一视同仁。胡太后对这些意见一律束之高阁,不闻不问。
胡太后的精力正放在建造佛教石窟上。现存的洛阳龙门石窟,就是胡太后主导的杰作。石窟在洛阳南十二公里、洛水边的龙门悬崖上,其中的佛像浮雕难以确数,有数万个之多。这些鬼斧神工之作是胡太后倾全国之力的宏大工程,主要完成于5世纪90年代北魏迁都之后的三十年间。这三十年之后,北魏帝国迅速走上了衰亡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