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延昌四年(515年),只有6岁的北魏孝明帝元诩登基。显然,朝廷又要出现一个皇权旁落、内讧不断的局面。
北魏版的故事一开头比较特殊。之前,外戚高肇擅权,搞得朝野天怒人怨,成了众矢之的。皇位更替之时,高肇偏偏不在洛阳,被派去攻打四川了。大臣们很快结成了“反高同盟”。朝中做主的是中书监崔光和领军将军于忠。他们请出被高肇监视居住的宗室们,壮大力量。任城王元澄、高阳王元雍、清河王元怿、广平王元怀等人都参与决策。大家很快就将高肇送上了西天,开始拨乱反正。
元诩的生母胡氏在元恪期间遭到高肇的无情打压。高肇的女儿高皇后不能生育,在后宫一直想置胡氏于死地。“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群臣当然认为胡氏“政治可靠”,先是尊她为皇太妃,很快升为皇太后,请她临朝听政。
胡太后是陇西安定人,祖辈曾在后秦、大夏当官,到父亲胡国珍时,胡家只是普通人家。胡氏年轻时一度入佛寺为尼,后因为美貌之名传至宫廷,被召入后宫封为低级嫔妃。鲜卑民族入主中原后学习汉族的政治制度,对汉武帝预防后宫专权而赐死太子生母的残酷做法非常欣赏,并且明定为宫廷制度。此后,北魏的妃子们都生活在矛盾之中。她们既希望生育儿子,因为那是她们将来地位的基础;同时她们又担心生出的孩子日后被选立为太子。那样年轻母亲就要被迫服毒,也就永远享受不到荣华富贵了。胡氏却非常希望生育皇子,没有表现出一丝对死亡的恐惧。也许是她这种“冒死生子”的气魄得到了宣武帝元恪的好感,元恪在高皇后的高压下亲近胡氏。二人生下了元诩。元诩是元恪唯一的儿子,元恪计划立他为太子。按律,胡氏应该先被处死。但元恪非常喜爱胡氏,赦免了她。从此以后,中国宫廷“子贵母亡”的做法就走入了历史。
当时有传言说元恪的前皇后于氏和其他皇子都被高皇后谋害了,元恪虽半信半疑,但为了留下血脉,对元诩格外爱护。他亲自照料儿子的生活,既不让高皇后过问,也不让胡氏插手,挑选外面忠实可靠又有经验的保姆照顾元诩长大成人。
如今,元诩顺利登基了。北魏帝国先辈担心的太后掌权的局面不幸终于出现了。胡太后的胡作非为,很快将北魏帝国推向了坟墓。由此可见古代历史上一些看似残酷无理的制度是有其合理性在里面的。以宫廷妇人的死来防止皇权的旁落和国家的动荡,是以小代价防范未来的有效选择。
朝臣们很快发现,刚刚抛头露面的胡太后并非恪守妇道的一介女流,而是深谙政坛、手腕高超的权力玩家。推翻高肇的势力,以崔光、于忠领头。崔光是个明哲保身的老官僚,于忠则行为粗暴,掌握了实权。他把持政令,又负责宫廷宿卫,权力极大,重大决策几乎由他一个人说了算。宗室王爷们被软禁多年刚被放出来,即便对于忠不满,也无力抗衡。结果,于忠表面上尊贵无比,人见人怕,实际上自我孤立了。胡太后瞅准机会,趁于忠疏于防范,当众解除他的侍中和领军将军的职务,外放为冀州刺史。一鸣惊人后,胡太后不等朝臣们看明白她的招式,迅速任命妹夫元叉为侍中、领军将军,并提拔身边宦官刘腾担任卫将军,掌握了实权。她又见清河王元怿英俊潇洒,和元怿勾搭成奸,引元怿为外援控制朝政。元怿背上了“男宠”之名,却不影响精明勤政的作风,很好地协助胡太后掌控了朝政。北魏进入了胡太后当权时代。
胡太后接手的是一个国势不断下滑、各种矛盾开始显现的帝国。她对这一切熟视无睹,对拯救颓势没有尺寸之功,却一心享受。
胡太后佞佛。北魏后期历代帝王都信佛,但胡太后将对佛教的推崇发挥到了极致。也许是早年做过尼姑的缘故,胡太后深信佛教可以赎罪。她大把大把地投资佛寺、助长寺院势力的扩充,希望以此来赎罪孽、积功德。胡太后在洛阳主持兴建了永宁寺、太上公寺等佛教工程。其中永宁寺规模宏大,寺中有一座佛塔,高九十丈,塔上立柱高十丈,离京城百里之遥都能看到;塔四面窗扉上缀满金钉,有风的夜晚,钟铃和鸣,声闻十余里。又铸丈八金佛像一尊,中等金佛像十尊,玉佛像两尊。佛刹上有金宝瓶,瓶下有容露盘30重,周围皆垂以金铎。该寺有僧房多达千间,僧人过万。胡太后还热衷参加佛教活动,大小佛事有空必到,每次都少不了施舍,钱数动辄数以万计。上行下效,地方官府也纷纷兴建佛寺,资助佛事。不用说,这些大小工程和活动,都是官府出钱买单。
官府因佛事而大兴土木、征发无度,百姓疲于徭役之苦,市场上金银价格攀升,严重破坏了正常的经济活动,影响了国库和官府的行政能力。官民都不满。任城王元澄看不下去,就劝侄孙媳妇胡太后说“章台丽而楚力衰(春秋时,楚灵王兴建章华宫导致国力衰落),阿宫壮而秦财竭(秦朝亡于阿房宫)”,希望她以史为鉴。元澄辈分高、功劳大、资历老,胡太后惹不起,对他优答礼遇,但就是不采纳意见。时间长了,元澄也懒得说了,干脆闭门不出,落得个眼不见心不烦。神龟二年(519年),元澄病逝。胡太后加以殊礼,备九锡,以帝王之礼安葬了这位经历四朝的老王爷。她亲自送灵柩到郊外,停舆悲哭,哀动左右。百官千余人参加葬礼,莫不歔欷。这一系列哀荣过后,北魏帝国再也没有出现像元澄那代人一样忠勇能干的人物,再也没有人敢于直言劝谏了。
就在元澄病逝的这一年,朝廷采纳征西将军张彝之子张仲瑀的建议,宣布改革人事制度,武人不得担任清要的官职。北魏以武力兴国,之初文武官职划分并不明确,官员在文武官职之间调动很自然。汉化之后,“文武分治”开始固定,文官序列开始压过武将序列。官职开始分“清浊”,文官职位比较清要,发展前途广阔;武将职位升转调任不易。渐渐地,朝野出现重文轻武的趋势,文官轻视武将。张仲瑀的建议,就是在制度上将对武将的歧视固定化了。消息传出,洛阳城中驻扎的羽林、虎贲将士们(都属于禁卫军)一片哗然。他们在街上定期集会,张贴告示,宣称要杀张氏全家。张彝父子认为是武士们虚声恫吓,不以为意。二月二十日,近千名羽林、虎贲在尚书省(最高行政机关)前大闹大骂,指名要找张仲瑀之兄张始均。尚书省的大小官吏吓得紧闭大门,不敢进出,同时也没有其他官吏赶来处理这场群体性事件。事情越闹越大,将士们开始用砖瓦石块砸尚书省大门,砸了好一会后又向张家奔去。他们一路上拾取柴草,收集木棒石块,冲到张家就四处打砸,好点燃火堆要烧房子。征西将军张彝被拖到堂下,任意打骂;张始均已爬墙逃到外面,见状返回向乱党叩头,哀求将士们饶父亲性命,竟被抓起来丢到火里活活烧死。始作俑者张仲瑀被打得身受重伤,侥幸逃脱。张彝被打得奄奄一息,两天后不治身亡。事后,胡太后只将为首的八人斩首了事,其余人等一概不问,充分暴露出姑息裱糊的作风。更恶劣的是,胡太后取消了已经颁布的禁止武人到任清要官职的制度,下诏大赦,宣布准许武官参选。
这次禁卫军闹事,朝廷有关部门毫无作为,事后胡太后轻描淡写,实际上屈从了闹事者。朝廷的威信荡然无存。不仅洛阳的禁卫军不念胡太后的好,还让有识之士捕捉到了天下将乱的征兆。
事件发生时,一个叫做高欢的北方军镇信使,因传递文件恰好滞留洛阳,目睹了整场事件。他断定天下将乱,返回军镇后散尽钱财结交朋友。亲朋好友好奇地问他,高欢回答:“我在洛阳看到禁卫官兵焚烧将军宅邸,朝廷怕出事而不闻不问。为政如此,政府的前途可想而知。天下都要乱了,财物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在高欢结交的朋友中,多数是和他一样的低级军官,比如司马子如、孙腾、侯景等人。这些人将在此后掀起惊涛骇浪。
二
事变的第二年(神龟三年,520年),洛阳就爆发了内讧。掌权的元叉、刘腾发动政变,杀死清河王元怿,幽禁了胡太后。
昔日的亲密伙伴和亲戚,怎么就刀兵相见了呢?原来,胡太后越来越喜欢元怿这个美男子,日益倚重,用他辅政。元叉、刘腾的权力受到了限制。而元怿很有才干,平日常常批评元叉、刘腾违法乱纪的行为。元叉、刘腾二人就恨上了元怿,必欲去之而后快。他们先是指使他人告发有人要拥立清河王元怿做皇帝,可是胡太后压根就不信这样的诬告。元叉、刘腾知道只要胡太后在就扳不倒元怿,于是他们决定利用11岁的小皇帝元诩,将胡太后和元怿一块扳倒。
二人先买通主食中黄门(管皇帝食物的宦官),由他向元诩“自首”:“清河王收买小人,要毒死陛下。”元诩信以为真。他慢慢长大,开始对元怿和母亲的“丑事”看不下去了,知道元怿要害自己后更是气愤。元叉、刘腾趁机靠近小皇帝,为他出谋划策,教他如何这般这般。七月的一天,元叉突然请出孝明帝元诩升殿召见群臣,刘腾关上后宫大门把胡太后软禁起来。清河王元怿随着大臣们进宫,立即被抓起来。刘腾宣布诏书,宣布元怿谋反。当晚,元怿即被杀害。元叉、刘腾又假造胡太后诏书,说她因病不能理事,还政给皇帝。群臣在错愕之余,都不敢反对。元叉、刘腾戏剧性登台掌权了。
此后几年,大小政事都由元叉与刘腾二人决定。元叉及其父亲、京兆王元继贪财好货,一味敛财。刺史、太守到县令、县长,绝大部分官职都可以用钱购买。北魏吏治败坏到了极点,对老百姓的压迫也到了极点。而刘腾想干事,有权谋,就以太监之身出任司空,每天对中央各部门发号施令。整个朝廷唯他马首是瞻。在宫廷内,刘腾十分注意囚禁胡太后。内宫宫门紧闭,钥匙由刘腾亲自掌握,即便是皇帝元诩也不能进去看母亲。胡太后终日幽居深宫,很少有人过问,甚至有时缺衣少食,生活在饥寒之中。
正光四年(523年),刘腾死了。刘腾死后,对胡太后的囚禁开始松弛。小皇帝元诩可以去探望胡太后了。也就是在这一年,北方六镇起义开始爆发,天下局势开始动荡。朝野对元叉等人的专权、贪腐纷纷表示不满。这些因素都便于胡太后东山再起。正光五年(524年)秋天,胡太后趁着儿子和群臣来探望自己,发脾气说:“你们不准我们母子往来,防我像防贼一样,我待在这里做什么!我决意出家,去嵩山当尼姑。”说着,她就动手剪起头发。元诩和大臣们叩头劝阻,胡太后反而闹得更凶了。元叉见状,居然不疑心,答应胡太后、元诩母子可以自由往来。胡太后因此留元诩在身边住了好几天,逐渐挽回了儿子的好感,把小皇帝在之后的争斗中拉到自己的一边。
正光六年(525年)二月,胡太后和孝明帝元诩出游洛水。途中,高阳王元雍邀请太后和皇上到他家中。三人秘密商定共同对付元叉。元叉兼任着领军将军一职,指挥着禁卫军,让政敌忌惮三分。好在元叉政治迟钝又麻痹大意,胡太后选了个机会对元叉说:“你既然忠于朝廷,操心国事,为什么不解除领军一职,集中精力辅政?”元叉听了这话,还是不起疑心,竟然乖乖请求卸任领军将军。胡太后求之不得,当然“恩准”。兵权一没,胡太后马上动手。四月初二,胡太后宣布重新临朝摄政,下诏追削刘腾官爵,免掉元叉一切官职。有人随即上书为清河王元怿申冤,又有人告发元叉勾结六镇、阴谋造反,结果元叉被赐死,其父元继被废黜。
胡太后过了四五年苦日子后,重操权柄。她此时面临的局面,比上一次掌权时更恶劣、更危急。北方六镇起义导致的造反活动愈演愈烈,南方梁朝趁火打劫,连年骚扰边界,攻克了北魏寿阳等数十座军镇。胡太后非但不奋发图强、收拾残局,依旧贪图享受。她自欺欺人,在朝堂上闻喜不听忧。上下官僚就都向胡太后汇报北魏境内一派安居乐业的景象;对日益壮大的造反队伍,他们轻描淡写地说是少数盗贼骚动,很快就会被地方官吏肃清。胡太后就生活在虚假的保温箱、无菌室中,浑然不知所作所为助长了造反者的气焰、恶化了局势。
胡太后似乎要把“失去的时光”夺回来,爱上了化妆打扮,纵情声色,蓄养男宠。她之前就与父亲胡国珍的属员郑俨相好,再次临朝后任命郑俨为谏议大夫、中书舍人,又让他兼任尝食典御一职,经常留在宫里淫乱。中书舍人徐纥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小人,看到郑俨得势,就委身投靠。郑俨见他有才有谋,遇事可以商量,也真心与他结为一党。郑俨很快升到中书令、车骑将军。而徐纥升为黄门侍郎,仍兼舍人,实际把持了帝国政令。
胡太后、郑俨、徐纥等人对一些日常性的政务也没有正确的理解,举止失措。比如胡太后对“文武分治”趋势无动于衷,对可能引发的严重后果没有任何预期,自然谈不上改正了。结果,作为王朝暴力支柱的军队,和胡太后离心离德。又比如,胡太后等人轻视世族大家,侵犯他们的既得利益,招致豪门大族的愤怒。胡太后为儿子元诩选妃。北方大家族,比如博陵崔孝芬、范阳卢道约、陇西李瓒等,都送女儿参选。这些大家闺秀都入选了,可是都只被封为低级嫔妃(世妇),让各大豪门觉得颜面尽失。
正史很不客气地说胡太后掌权期间,“朝政疏缓,威恩不立,天下牧守,所在贪婪。郑俨污乱宫掖,势倾海内;李神轨、徐纥并见亲侍。一二年中,位总禁要,手握王爵,轻重在心,宣淫于朝,为四方之所厌秽”。政治黑暗引起了朝野的普遍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