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年混过官商两界的朋友,如今闲赋在家吃软饭,生意全都丢给太太打理,他一门心思地过田园日子,做桂花酱,颠覆发酵工艺自制红茶,同时把桂花酱发展为茶伴侣。
当红茶遇到桂花酱,第一泡是粗俗的,第二泡姿色显露,第三泡才是熟男透女的滋味人生——拿捏着,却也勾引着;侵略性很强,守也守得住,一切恰到好处。
茶香一道。他燃了香,讲桂花往事,似有脉络,这样的过程中,我的感官被打开,心也动了,灵机一现,就给他的红茶起了个名字叫“桂花薰”。朋友终是有商业嗅觉的人,一边叫好一边着手包装入卖场,目标客户直指大龄文艺女青年。
有桂花酱相佐,香在暗处,轻轻浮动,很多平常东西都起了范儿。它们可能是抹了桂花酱的面包片、放了桂花酱的八宝粥,也可能是蒸好的年糕上汪了一片桂花酱、芝麻汤团的馅料中糅了桂花酱……这些组合,让桂花成了定语,甚至成了有香味的形容词。
住在崂山西麓的他,晚夏便盯上了窗外的7棵壮年桂树,到了9月,花开中期采摘,因为那时花瓣水分多,味浓郁。据说,做桂花酱无非就是用盐、蜂蜜和糖。前者去涩味,后二者入味。这一咸一甜,再加上背阴的时间——密封后放在干燥的阴凉处,发酵2个月以上,就算大功告成,放冰箱储存,一年不坏。
不坏不侵。因为它已经在发酵的过程中完成了所有嬗变,自成体系。想当初那洁白水嫩的朵儿,一遇盐,该是多么大的惊恐与绝望,盐让一朵正当时的桂花瞬间变异,命中注定一样,等待它的是比凋零更不可预知的后续。
桂的故乡在江南。苏州杭州,均以桂做市花,8月一到,满城皆香甜,赛过打翻香水瓶子。还记得初到苏州大学报道时,见什么都好奇,站在校园里成片的桂树下,使劲地嗅。桂花最清嫩的香,似在黎明前后,到了正午的秋阳之下,香味秾丽而蒸腾。我通常是在黎明冷悠悠的桂香下,捧着书发呆;中午就从食堂里打了饭,坐在桂树下面,与女同学聊心事。
是地是人,笑容干净,误以为世界正等着被改变。不成想,几年后仓皇迎面扑来,一切如桂花成酱般,等待我的是比凋零更不可预知的后续。
尘封的记忆如酱,浑然,模糊。一个人究竟能记住多少往事?它们色泽如何,有着怎样的质地,它们是好的还是坏的,是把华年吞噬了还是雕刻了,是把意志瓦解了还是重新塑造了,当事者往往后知后觉。
记忆中的江南,黑的是斜的瓦,白的是直的墙,灰的是天。水巷、深宅、小吃、乌篷船、河埠头、八月桂花,是琵琶声声串起的圆满。最好的东西,那种清远之气早就不磅礴——像苏州,小细节里洞穿2500年光阴,说出哪里有震撼的美?却也没有,但是,枝枝叶叶,全让它腐蚀了。
苏州城里拙政园附近,曾有一对摆摊卖桂花赤豆糊圆子的夫妻,现在已经搬到了皮市街花鸟市场旁。这么多年过去了,卖的和吃的人都老了,排队的热闹倒是没变,很多老吃客尾随而来。苏州人天生会吃,嗜甜如命,满城却搜索不出胖子,什么季节吃什么东西,尤其讲究。天气渐冷的时候,江南特有的潮湿坚硬如墙,还有什么比一碗香甜糯暖的桂花圆子更具安抚性——他们真是想得出。
1990年代的苏州,我的青春与河与街并行。河道一侧是平行的小街,另一侧是临水而筑的民居。有河无街的地方也很多,空间逼仄紧凑,一条跨河廊桥连接着水巷两边的生活。河埠头突出在石驳岸之外,用花岗岩精细地凿出平台,再从平台的一面或两面向下铺出踏步,直到水中。
虽是城中细水,乌篷船仍游刃有余,黝黑干瘦但气力很大的男人抒情地划着桨,水纹波动的刹那,半船的菜蔬粮食已在水路上远行了数步。船的另端,是水蓝土布衫、蓝底白花头巾的女人。
千百年来,苏州城都是富家名门的后花园,他们的住宅动辄几进几出,前门开在这条街,后门开在那条街。一般的格式,宽敞的大门进来是门厅,再过来是轿厅,然后是正院。从正院沿中轴线依次渐进的是客厅、花厅、大厅、后厅、后花园。
绵软老城的改造始于1994年。拆得最多的是水里深宅。废墟之中,竟见“断之无孔,敲之有声”的青砖上有碎掉的梅兰竹菊图,甚至还有出自名人之手的“瑶琴一曲来熏风”,好生心疼。
空中扬着陈年尘土,好多人得了病毒性感冒。医生说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老房子里滋养的细菌被挖掘后所致。
老人死了不少。包括80年前,苏州最大的书场里,在书台两侧高悬的木牌中,频频出现的“秋柏芝”们。伊的生命就是一场珍珠落地般的评弹,风情万种的细眉稀疏到了最后。根据记载,苏州评弹的鼎盛时期在19世纪三十年代,当时,苏州城里大小书场49个,稍微上点档次的茶馆里也有琵琶声。
1994年8月,我踩着散落满城的琵琶声,穿过废墟,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劫难与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