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白胡子公猴和金腰带猴王之间就爆发了王位争夺战。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一只从西伯利亚飞来云南昆明越冬的红嘴鸥,冬天过完后,又飞回西伯利亚去,途中被猎枪击伤,勉强在空中飞了一段距离,实在飞不动了,便歪歪扭扭掉下来,刚好掉在云雾猴群居住的溶洞口。美食归猴王所有,那只倒霉的红嘴鸥落到金腰带猴王手里。
黑叶猴是一种以吃植物为主,偶尔也吃些昆虫、鸟类等小动物的杂食性猴类,按照猴群不成文的规矩,吃肉算得上是一种喜宴,由地位最高的几只大公猴集体分享,也算是雄性权力联盟的一种特权。金腰带猴王抓住红嘴鸥的腿,大手雄、花面雄和葡萄肚围拢过去,伸出爪子活拔鸟毛。可怜的红嘴鸥,唧唧嘀嘀发出垂死的哀鸣。男女老少所有的黑叶猴都聚在周围瞧热闹。
这时,白胡子公猴从一个隐秘的角落钻出来,悄悄凑上前去,尽量避开金腰带猴王的视线,绕到大手雄背后,伸出一只爪子,穿过大手雄的胳肢窝,也去拔红嘴鸥身上的羽毛。
说实话,白胡子公猴此时肚子并不饿,并不在意这么一点鸟肉。区区一只与鸽子差不多大的红嘴鸥,由五只大公猴瓜分,而金腰带猴王又必定要多吃多占,真正能分到白胡子公猴手里的,也就是丁点儿鸟肉,刚够塞牙缝的。如果仅仅这点鸟肉而言,要不要并无多大关系。但鸟肉虽少,意义却十分重大,是地位与权力的象征,好比政治家在政治舞台上登台亮相。它想向全体黑叶猴证明,自己仍在领导核心圈里,仍是雄性权力联盟的成员。醉翁之意不在酒,白胡子公猴之意不在鸟肉,而在显示和确认二把手的社会地位。
突然,金腰带猴王嘎啊怪啸一声,伸出猴爪,恶狠狠地在白胡子公猴手臂上抓了一把。白胡子公猴手臂上立刻暴出几条红蚯蚓似的血痕。紧接着,金腰带猴王蹿到白胡子公猴面前,龇牙咧嘴咆哮,挥舞手中的红嘴鸥,做驱赶状。更为恶劣的是,还拔下几根鸟羽,掷在白胡子公猴的脸上。
——你已经没有资格来分享鸟肉了,你只配吃几根鸟毛!
这段时间,白胡子公猴虽然也遭到金腰带猴王的呵斥、訾骂甚至追打,但可以理解为领导与领导之间发生争执。地位虽摇摇欲坠,但还没完全坠落。此时此刻,众目睽睽下,拒绝让白胡子公猴参与吃肉喜宴,还将鸟羽劈头盖脸砸在白胡子公猴身上,等于当众宣布,白胡子公猴已被开除出雄性权力联盟了,已被驱逐出领导核心了,已不再是云雾猴群的二把手了,打入另册,贬为庶民,不不,比庶民还要降三格,是钦定的贱猴!
白胡子公猴明白,这是非常严重的事情,可以说是性命攸关的事情,等于公然将它排挤在权力联盟之外。假如忍气吞声,地位必然一落千丈,而且恐怕会永无翻身之日了。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起反抗,白胡子公猴明白这个道理,于是突然扑上前去抢夺金腰带猴王手中的红嘴鸥。金腰带猴王没防备,红嘴鸥被白胡子公猴抢了过去。白胡子公猴发狠地一口咬下红嘴鸥脑袋,将血淋淋的无头红嘴鸥掷还在金腰带猴王的脸上。
黑叶猴社会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逮到雀鸟,举办吃肉喜宴,鸟头必须归猴王所有。鸟头骨多肉少,啃起来也不太方便,但吃鸟头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是马虎不得的。一群猴只有一个猴王,一只鸟也只有一只鸟头;猴王是猴群最重要的角色,鸟头是鸟身体最重要的部位,因此,猴王吃鸟头是天经地义的事,象征至高无上的权威。
白胡子公猴公然抢夺猴王手中的红嘴鸥,并咬下鸟头,毫无疑问是对王权公开的挑衅,是赤裸裸的造反,是罪该万死的忤逆行为。
一场王位争夺战拉开了序幕。
金腰带猴王咬牙切齿地叫着,凶蛮地扑上来扭住白胡子公猴厮打。
丹顶佛心里暗暗高兴,它精心策划的王位争夺战终于爆发了,苦日子有希望熬出头了。按它的心愿,它很想跳出去帮白胡子公猴一起对付金腰带猴王,同仇敌忾,并肩战斗,赢得胜利。但它只是想想而已。按黑叶猴社会的潜规则,爆发王位争夺战时,挑战者与卫冕者一对一较量,其他黑叶猴都在一旁观战,等决出胜负,或者挑战成功,或者卫冕成功,众猴便一拥而上,对获胜者呐喊助威,对败北者拳脚相加,对胜利者大唱赞歌,对失败者大唱挽歌。丹顶佛只能像其他黑叶猴一样,坐山观虎斗,忐忑不安地等待最终结果。
金腰带猴王一开始就占上风,频频将白胡子公猴打翻在地。白胡子公猴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张嘴朝金腰带猴王肩头咬去,脚下却踩着一片枯叶,跌了个嘴啃泥。体力不行,运气也不行,白胡子公猴很快变得只有招架之力了,且战且退,勉强支撑。金腰带猴王扯住白胡子公猴一条胳膊,突然转身借力,玩了个漂亮的搭肩摔,白胡子公猴像鸟似的飞出一丈多远,重重砸在石板上,似乎摔晕了,没能立即翻跳起来。金腰带猴王趁机压在白胡子公猴身上,朝白胡子公猴的脖子咬去。这一招非常毒辣,堪称夺命咬,也不知道是不是从山豹扑羊中学到的技巧,一旦白胡子公猴脖子被咬破,鲜血迸溅出来,就算不立刻断气,反抗意志也崩溃了。幸好白胡子公猴及时苏醒过来,一只爪掌托住金腰带猴王的下巴,竭力不让尖利的犬牙探进自己的颈窝来。
金腰带猴王在上,白胡子公猴在下,一个是脑袋拼命往下压企图噬咬对手的脖颈,一个是猴爪拼命往上举不让对方咬到自己,双方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僵持不下。
白胡子公猴的力气到底要弱些,又摔晕了一次,四肢发虚心里也发虚,几分钟后,那条托住金腰带猴王下巴的手臂开始抖颤,就像被寒风吹刮的草茎,瑟瑟抖个不停,并一点一点往下缩。金腰带猴王尖利的犬牙离白胡子公猴的脖颈越来越近。金腰带猴王的脸已露出胜者的狞笑,白胡子公猴的脸已露出败者的颓丧。看得出来,白胡子公猴快支撑不住了,最多还有几分钟,它的手臂便会被压弯并垂落,金腰带猴王噬喉的毒招就会得逞。
丹顶佛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原地不停地转圈,可又不敢贸然跳出来助战,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好几只黑叶猴看出白胡子公猴快不行了,便朝白胡子公猴发出愤怒的嘘嘘声,以示对犯上作乱者的声讨与谴责,也是在对金腰带猴王做出的一种政治表态:我与谋反没有任何瓜葛,我再次与白胡子公猴划清界线!
猴心一杆秤,白胡子公猴大势已去,被咬伤、咬残或咬死,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突然,冷风嗖嗖,丹顶佛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变天了,乌云遮天蔽日,狂风呼啸,地上飞沙走石,紧接着,下起冰雹来。这场冰雹来势凶猛,比鸽蛋还大的冰坨子铺天盖地,噼噼啪啪,砸得树枝折断,茅草倒伏。有一只黑尾鸢,来不及回巢躲避,在空中吃力地飞翔,就像在枪林弹雨中穿行一样,密密麻麻的冰雹敲打鸟背和鸟翼,打得黑尾鸢就像驾失去控制的飞机,剧烈沉浮旋转,飞出约一两百米远,终于被冰雹打晕,像颗流星一样笔直坠落在地。
猴群暴露在空旷的山梁上,附近没有可供遮蔽的树林,一颗冰雹正砸在少年猴草木灰的额头上,咚的一声,就像被弹弓射中,额头立刻鼓起一个青包,哭号着扎进母猴浮漂漂怀里。母猴浮漂漂再也没有兴趣观摩王位争夺战,抱起草木灰就往溶洞逃窜。其他黑叶猴,也被冰雹砸得喊爹哭娘,乱作一团,抱头鼠窜。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山梁上,一转眼变得冷冷清清。
围观者里,只有丹顶佛和孔雀蓝王妃还留在原地。对于丹顶佛来说,眼前这场王位争夺战,关系到它的命运,关系到血臀的生死,它当然不会离开;对于孔雀蓝王妃来说,同样的道理,眼前这场王位争夺战,关系到它王妃的地位是否稳固,关系到黑橄榄将来的前途,它当然也不会轻易离开。
两只母猴,都用一条胳膊把宝贝儿子搂在怀里,一条胳膊护住自己的脑壳,身体弯成伞状,将自己的脊背当做屏障,不让肆虐的冰雹伤到孩子。叮叮咚咚,冰雹落在两只母猴背上,就像在敲猴皮鼓。
那壁厢,金腰带猴王仍压在白胡子公猴身上,一个拼命想往脖颈咬下去,一个拼命想把猴嘴推开去。老天爷大发淫威,冰雹越下越猛。金腰带猴王在上,白胡子公猴在下,冰雹全砸在金腰带猴王身上。鸽蛋大小的冰坨子从高空砸下来,力量大得惊人,乒乒乓乓比石头砸在身上还疼。尤其厉害的是,不时有冰雹砸在它后脑勺上,像连珠炮在轰击脑壳,若不赶快采取防护措施,怕很快会被砸出脑震荡来。最不合算的是,金腰带猴王等于像罩子罩在白胡子公猴身上,使白胡子公猴免遭冰雹袭击。
我免费给你当罩子,让冷毒的冰雹全砸在我身上,我是神经病呀!金腰带猴王想。
又一颗比鸽蛋还大的冰雹砸中金腰带猴王的天灵盖,咚的一声,砸得金腰带猴王两眼发黑四肢发麻。它再也无法坚持了,腾地从白胡子公猴身上跳起来,恨恨不已地号叫着,朝溶洞奔逃。
孔雀蓝王妃当然跟着金腰带猴王一路而去。
白胡子公猴也一溜烟抱头鼠窜,当然不敢往溶洞去,而是连滚带爬下山去了。
对于白胡子公猴来讲,这是一场救命的冰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