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东小山坡上,一座座古代民居陆续迁来,各就各位。但一些石料木料、破砖烂瓦到处都是,在这星月黯淡的夜晚,也就挺难为来访者了。魏才仗着做墨坯时练出的膂力,挟着大龟,一步步爬上坡来。身后跟着进宝。
自从老屋搬来这里,魏才还一次没来看过。黑魆魆的宅院东一丛西一堆的,夜晚更难辨别。魏才放下大龟,直起腰顾盼一下,好确定该左转还是右拐。
进宝叫起来:“爸爸,乌龟跑了!”
魏才一惊,只见那龟,鼻孔里“咻咻”做声,很努力地向前爬,状态异常亢奋。魏才招呼儿子紧紧跟上。
不一会儿,那龟突然停住。进宝说:“到了。”
龟大口喘气,喉头发出“昂昂”像人的声音。
果然来到魏家老屋门前。拆了又搭起,跟过去一模一样。可魏才觉得新奇,仿佛做梦时在里面住过。
推开虚掩的大门,魏才把龟抱进门槛。
进宝又在龟背上点起蜡烛。
大龟顶着火苗走在前面。
烛光照见:堂屋里整整齐齐摆着一套红木桌椅。壁上悬一幅三四尺长的工笔肖像。
由于是画在绢上,所以这肖像更经久些,没怎么破损,只是画面已发黑,画中人面容朦胧,如坐浓雾中。但那龟一直来到画前,仰起头,与画中人炯然对视。
这是魏家不知哪一辈的祖先,也许是最荣耀的,最值得挂出来的一位。红袍乌纱,长须垂胸。
进宝小声对爸爸说:“它认识他。”
只见那龟对着画像愣愣地张开嘴.喉咙里响了几次,可还是没说出什么来。
一团光晕,摇摇曳曳又进了中庭。
青砖铺地,大龟的爬动步步有声。
忽然,重重的,屋子的哪一部分坍塌下来了。顿时没了光亮,伸手不见五指。魏才急忙掏出打火机,打着了,赶紧先找大龟。
原来不是坍塌,是大龟掉到一个池子里了。一个长方形的池子,现在没盛水。在魏才当户主的时候,中庭里的这一对池子是用来堆煤、堆杂物的。
掉进池子的大龟并没有焦急地乱爬乱拱,而是静静地伏在那儿,四肢微微划动着,像浮泅在幻想的池水中。
这就使人想到,它并不是失足跌进池里。“对了,你爷爷跟我说过,这池子过去叫‘养生池’,专养鲤鱼啦,乌龟啦。”
“哦,是这样……”
终于,大龟从幻想中醒来,它要爬出池子了。魏才想帮它一把,可是大龟的爪子十分尖锐有力,抠着池壁三下两下地就出了池子。
大龟继续朝前走。
这屋子靠里的两侧有两根装饰柱。
大龟径直爬向右边那根柱子。
“没错。”魏才注意到,老屋里安放右边柱子的地方,正好对应着如今账台的位置!
大龟盯着柱子发了一会儿呆。随后,绕着雕花的柱基,慢慢地、慢慢地转起圈来……
一圈又一圈。越转,魏才心里越有底、越踏实。他觉得一个人不能不信命。
该带大龟回家了。可是大龟不愿离开,它憋起劲来魏才别想抱得动。
进宝拍拍大龟,说:“回家去!这儿不是家。”
大龟愣一愣,这才若有所悟,发出一声“昂”。
当魏才重又挟起大龟,准备离开老屋时,一条黑影悄悄飘出屋外,点了点头,随即消失在星光下。
魏才一早就去找一个在建筑工程队干活的朋友,向他借一把施工电钻,用来对付硬而又硬的水磨石地面。
借到电钻,扛着正朝家走,迎面遇见一人。
是北街卖字的那个老头。
老头似笑非笑。对魏才说了一个字:“guī。”
魏才一怔,说:“哦,您是说您写的那个字吧,我要把它装镜框,挂起来。”
老头摇摇头:“我说的是这个。”他做了个龟爬的手势。
电钻从魏才肩头滑下来。
“奇人,您是奇人……”魏才喃喃道,“那就要请教到底了。您既知我家有龟,也就该知道这龟究竟在找什么。”
老头不做声,用细长的手指一把一把捋着他那可以写字的胡须。
魏才说:“您告诉我,我要是得了好处,不会亏待您的。”
老头开口了,慢条斯理地:“万千生物中,龟是极灵异的一种,所以与鳞、凤、龙合称为‘四灵’。据说千岁龟可以和人对语,你家这龟还差点火候,但已是很不易了。书中道:‘龟百年为赤甲,二百年为褐甲,以后还会变成绿甲、蓝甲、紫甲……’”
“我家的乌龟壳就是紫色。”
“几百年来,世界早就变得面目全非,可这龟,百年一现,去而复来,一以贯之,矢志不改,实在令人感叹哪。可以想见,龟要找的,未必就是人想找的。龟以为宝贵的,未必就会被人看重。依我看,它怎么来的,还让它怎么去。就像流水一湾,清风一缕。听其自然可也,不必空生烦恼。”
老头说完这一番话,也如同流水清风一般,飘然而去。
魏才傻在那儿,脑子里乱哄哄。老头的话他不怎么懂,但大概的意思总也明白,这就是不赞成他挖土掘窟窿。可是,不挖开看看,怎么知道那东西宝贵不宝贵呢?再说,年代一久,狗屎变黄金哪,自己这座破屋子不就卖了大价钱啦?
魏才扛起电钻往家走,脚步越走越坚定。
到家一看,进宝正喂大龟吃冰激凌,一边喂一边说:“尝尝,明朝没有这个吧?”
魏才便道:“它要是能说话,就会告诉你,明朝的稀奇东西都埋在地底下,等着你来挖呢。”
说着,魏才动手搬开账台,掀起地毯……
他老婆在一边看着,既舍不得毁坏店堂,又不敢阻拦。
“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
电钻猛烈地跳起来,吼起来。大龟将四肢和头部深深地避进壳内,它受不了。
水磨石地面被钻透后,底下是厚厚一层黑土,几百年的宅基老土。进宝和妈妈看着魏才一锹又一锹地越挖越深。
忽然,魏才觉得锹下触到硬硬的一块。小心地铲掉浮土,露出圆形的平面。平面上不很分明地似乎有些花纹图案。
大家呼吸急促起来。
仔细端详、琢磨一番后,魏才弄明白了以前这里有柱子的,柱子拆走了,就留下这压实的平面。
根据那大龟的举动,右柱子下面定有埋藏。
魏才更下力地继续挖掘。
咔!锹口又触到硬物。
把那硬物一点一点清理出来……
暗红色的表面,龟甲形的图像。
紧接着,六只瞪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他们发现,不是什么龟甲形的图案,而是而是硕大的一具真正的龟甲。
吃惊。疑惑。失望。怎么是这东西?!
魏才看着装修一新的店堂里,这个丑陋的泥坑,不由得一蓬怒火呼地腾起,他将铁锹用力一摔,狠狠地骂了一句。
指望阔祖宗埋下了煌煌家财,没想到吃吃力力挖出一个破乌龟壳,魏才觉得完全是受了那大龟的戏弄。
正转身要找大龟出气,却发现:龟不见了,儿子进宝也不见了。
进宝出门去找大龟,在门口看到龟的脚印,方向朝东。
进宝出了镇东,不知不觉地登上小山坡,来到魏家老屋跟前。
在那儿,他遇见卖字老头。
进宝问:“老先生,见到我家的乌龟没有?”
老头说:“没看见。你也不用找了,到时候它还会回来的。”
“到时候?您是说,再过一百年?”
进宝想象着,到那时候,自己的胡子将要比老头的长得多了。
老头问进宝:“你们魏家的家谱,没读过吧?你爸爸一定也没读过,他想读也读不懂。他把家谱连着老屋一起卖给博物馆了。博物馆请我来写字,我就顺便借了这家谱翻了翻。家谱里说了龟的事。早在明朝洪武年间,魏家养生池里的这两只龟就已经满一百岁了。洪武二十四年,你家这位穿红袍的祖先当了大官,决定翻盖住宅,请来阴阳先生看风水。那先生说是居家讲究‘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玄武就是乌龟。说要是能把家里这一对百岁龟垫在两根柱子底下,那就一定会世代兴盛、福寿无穷。”
说着,老头将进宝领进老屋,让他又看见那两根至今仍然挺结实的大柱子。
在多少代魏姓人共同生活过的老屋特有的气息和氛围里,进宝仿佛目睹了老头述说的那一切……上梁立柱那天,要用龟时,发现只剩一只,另一只已经不知去向。无奈只得在右边柱下垫了活龟,而在左边以石龟代替。谁知道,过了一百年,就是明代弘治六年,那只逃走的龟重新出现了!它爬进老屋,直投右角,绕着柱子徘徊再三。它离去前,魏家人在龟背上刻年号为记。从此后,每隔一个世纪,此龟返回一次。世事万变,而归期不变。
进宝想了想,问老头:“这么说,大龟并不想要把它的伙伴挖出来?”
老头说:“当然不是。它只是来凭吊一番,为了那一段不渝之情。嗯?看来你爸爸这样干了?”
进宝点点头。
老头叮嘱进宝:“怎么挖开的,还请你爸爸怎么埋上。到时候……”
进宝已经数了起来:“2093年来一趟,2193年来一趟,2293年……糟了!”他忽然想到,“这次没来得及在龟背上刻字。只好下次再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