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宾妮/文
1
凌晨四点,天还未亮,我醒来,套了件衣服拿着手机 和相机就出了门。同屋的旅伴说不用叫醒她,所以我独自 绕过这度假村酒店曲折的泳池和彻夜狂欢后还未睡去的路 灯,走到酒店的沙滩,看日出。
每到一处陌生的海边,我都要去看日出,或者曰落。 因为晨昏交接时,城市分外真实,总像是让你撞见了一个 正在着妆的姑娘,她有种惶恐,你有种惊异。特别是早晨。
一路上我一个人也没遇见。没有客人,没有酒店服务 人员。坐在沙滩的躺椅上才知道红海边的海风究竟有多 大。是的,这时候我在埃及的红海边看日出,整个红海海 岸线面向东面。导游说对面就是沙特阿拉伯,也不远。可 是眼下我肉眼可及之处没有对岸,只有海水。
我也不记得我看过多少片海,红海确实是最蓝的那 片。以前我以为海水的颜色与纬度有关,高纬度地方不会 有漂亮的海水,也不会有大朵大朵绵延的云。但是事实上, 红海向我证实了并非赤道附近的海水才最蓝,同时也证明 了,只有赤道附近的海岸才有绳丽造型的云一一是的,红 海没有。
我当时所在的城市叫古尔代盖,纬度大致接近福建、 浙江一带,是夏天,但是天气干燥得像是在北京。云层也
稀薄。我们从卢克索坐车去红海边,五个小时的路程,有 四个多小时都是沙漠。导游说“红海边也没有绿色,你能 看见的就是海,沙滩,然后沙漠。”可是在泛黄又枯燥的 五个小时里,我一直看着天空,等到最后发现云层明显低 于内陆时,我便知道,我们离海又近了,更近了。
我并不是寻海去的,甚至于,在着陆之后我才知道这 次到的地方竟然是非洲,真远,我将这里归在了地中海附 近,却忘了这里其实已经是非洲。然而在黄沙的尽头则是 蓝得过分的海。同团的广州人一直在不厌其烦地夸赞,好 蓝,好蓝,怎么可以这么蓝。在我听来好像是在说,好懒, 好懒。那蓝色真的美得炫目,远远可见碧色与蓝色的分界, 就好像水面是一杯分层超赞的鸡尾酒,谁都看得出它的美 味,只是谁都晃动不了这个玻璃杯,也无法使它们浑浊。
2
很多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为何而去。
选目的地的时候有过很多想法,但大多都被自己偏爱 翔实周密计划的习惯给打消了。旅行,特别是自助行,靠 一本guide book其实也吃不住一个陌生的地方。希腊和埃 及是我心里并存的两个灵魂之地,大概跟我太着迷于古文 化有关。其实两个地方都源于同一本书给我的记忆,那是我小时候第一次自己花钱去买的《希腊神话》,其中谈到 埃及的部分,就是宙斯的某个儿子逃离奥林匹克山,去了 埃及并成为其国王。
在此之前我跟朋友两个人游了東埔寨,在暹粒待了差 不多四天,基本都泡在吴哥窟。
去埃及之前,因为时常泡在自助游论坛上,又被各种 廉价航空公司的促销手段惹得蠢蠢欲动,想去印度。当时 勾着一个朋友想下半年再去一趟印度,不过印度一直是驴 友的自助游金字塔最上层的地点(据说最艰苦,比较难自 助行),他劝我回来再考虑。我倒是也一笑,好像我从来 就没给自己找过轻松的地方,怎么都去了一个赛一个艰难 的文明古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开始疯狂想离开,去新的 地方,去新的地方。然后在独自査了很多资料攻略后的夜 晚,我躺在老家的床上,黑暗和童年熟悉的梅雨季潮湿覆 在脸上,可我分明觉得这城市变得堂皇之后,也产生了一 种精致的陌生蛰伏在身边处处。
那时候我就知道,为什么我已经停不下来了。
可能我已经找不到一个我可以栖息的地方了。家,或 者城市,或者别的什么,在我离家念书并且停留了差不多 七年之后,我记忆中的地方都已经变了。它们似乎收容我, 也仅仅只是敞开胸怀而已,可是它们还是争分夺秒地给自 己化上精致妆容穿上精美衣裳。好像谁也不能明白我的失 落,我也不知道别人有没有。可是当我走在长沙的街头, 我除开能说一溜嘴的方言,却没办法真的跟他们交谈起他 们关心的东西。而在北京,我随便说得出正确的儿化音, 讲得出猫腻骂得出二逼,可是跟这城市也没有更多的关联。
我不属于任何人、任何城市,地球上,我是一个找不 到归属的人。
3
忘了这样有多久了,反正,一个人也习惯了。
从以前一个人就懒得吃饭,就算请客也得带上一个人 陪我,到现在习以为常坐在成双成对的人群里听着歌,等 我一个人的晚餐。
我不是最孤独的人,其实我也不怕孤独是什么。这多 多少少改变了我的一年多里,我最适应也最毁灭我的事, 不外乎就是“一个人”。当我习惯了所有的事一个人以后, 也就不习彳贯再跟任何人一起结伴出行。
所以我一个人报了团去埃及,跟一堆陌生人一起。导 游好心把我分给了同龄的一个女孩一起,我们就结着伴。 其实我并不在乎最后能不能有人真的跟我走在一起,每天 跟我聊天,互相拍照,然后聊天。也许就在那一瞬间,选 一个最远的而想去的地方,赌一把无人交谈的旅程,其实
我就是在考验自己,经过这一年,我已经把自己变成什么 样了?不,不是独立,而是,我已经可以自己去面对所有 事,乃至,整个完全未知的陌生世界吗?
我想我可以。
可是其实我喜欢那个跟我一样独自上路的女孩,也许 因为我们很少问彼此的事。我从不告诉人我在写作,因为 这职业听起来总是娇情,甚至会让跟我交谈的人也变得娇 情。我通常会说我只是个普通编辑,或者辞职了,想休息。 不过她从不问我,我也只是大致知道她的情况,都是导游 说的。
我们会聊天,却从不说自己的事。聊天也只是此时此 刻的应景,并不为了探对方底细。所以到最后我唯一想问 她的,就是:“你是什么星座? ”她说是射手座,我就笑了。 我说我有一半射手座特征(我的月亮星座在射手座),我 大致懂。其实那一瞬间我就觉得,这世上大概也就是有着 射手座天性的人们,会选择一个人越走越远。这个星座, 总是会为了自己拟定的崇高目标,而忘了眼前所有的险 境。他们习惯向着最远的希望走。
4
因为我们都很随意,所以她不去看日出,我也不折腾 她。绕过整个安静的海岸,路灯在我去时还亮着,回来时 都灭了。
太阳完整地从东方升起,然而那之前天已经大亮了。 所以它出现时,就好像是一个仪式的末尾,可因为舞台上 的表演已经太多,人们对它的到来早已意兴阑珊。
而我远远地看着太阳,被红海边那种北回归线穿过的 地区所特有的冽冽大风吹得四肢发)京。海水也冷得不像话。
只是我居然很高兴,经历了那么多曾经觉得“不敢想 象”的事,哪怕到了那么远的地方,我也还好好的。穿越 无数孤独和险境,我能和所有人自然地交谈,却也不去 造访谁的内心,也不让任何人击破我放着艰难的回忆的内 心。然后我坐在这里,一个人,用周围可以利用的一切手 段,我堆着沙子,把拖鞋当垫子,将手机和相机调好定时 拍照,我还可以把自己拍到自己想要的掏图里。
5
然后想起曾经在東埔寨的西哈努克海边,我也同样一 个人看日出。也是早上四点,也是昏昏沉沉地醒来。我窗 外刚好是欧洲人的小酒吧,北美人的泡吧习彳贯在我的认知 范围外,他们总能举着一杯酒在暄闹的歌声里不喝自嗨很 久,一边跳,一边聊。直到凌晨两点那酒吧仍然站满了高 兴的白种人,音乐声伴我入眠。只是早上我走出旅馆顺着海边走,才发现这些夜里看 起来分外明亮的小酒吧,白天都显出粗糖得像个驿站似的 小棚子的原形。音乐没了,灯光没了,海浪声沙沙沙沙的 好像在清理着人类冠冕堂皇的美好梦想。
我遇见一个英国人,大概是英国人吧。他用那种非常 纯正的英式口音对我说good morning,那个顿音的感觉, 让我做梦似的觉得自己好像是遇见了一个老派的管家,并 且还觉得,他大概还要对我说早饭已经准备好了。不过他 提着钓竿和桶,往更远的海边去了。而我也没有繁复的捃 子,只是穿着拖鞋又站在水中,蹲着,离海更近一点。在 夜晚热闹非凡清晨却变得无心取悦我的海滨小城,就像被 世界遗弃了一样等,等一个可以让我心情好起来的奇迹。
那时的我有颗七上八下的心,曾经的曾经,在那个时 候,我接了一个让我心碎的电话,然后流着泪从海滨的一 头,那家原本想喝一杯美味的酒并且跟朋友趁醉冲向热带 海中的小店,路过所有愉悦的人群,回到旅馆就为了用免 费wifi跟一个人哀求。
那个时候,我多么不能忘记我在这个世间。我对我的 爱,对我爱的人,还有着那么深刻的眷恋。以至于我会忽 然抛下世间所有的美景,想立刻坐五个小时的车去可以搭 乘飞回国内的航班的城市,就这么结束掉我的旅程。
后来我的朋友自己去码头喝了一个特别会调酒的俄罗 斯佬调的酒。我喝过他调的一杯点了火的B52,一口吸下 去整颗心都是暖的,棒极了。只是没有我,他把所有要请 我喝的酒都请了别人,并且自己喝醉了。我孤独地把自己 锁在房间,看着窗外那间闹得要命的小酒吧,还有远方不 见尽头的海。后来他就这么把自己放倒了,然后打了好几 个电话给我,我一接起来就没了声音,我还以为是恶作剧, 大概三四个之后,他才醉醺醺地告诉我,希望我接他回去, 他醉了,码头很窄又没有扶栏,他怕掉到海里。
那个夜里我走到海中央那家小小的简陋酒吧,他醉得 没那么厉害,却跟我说他请了多少人喝酒。法国人、美国 人、俄罗斯人,反正都有,他觉得好极了,他总是四通八 达到不像是个中国人。我只是笑笑,送他回房。要走的时 候他忽然很沉静地对我说:“无论怎么样,无论如何,你要 幸福,好不好? ”那语气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喝醉的人,可 我终于明白他醉了,因为醒的时候他一定不会用这种语气 对我说话。
但那时候的我没答应他,因为我觉得,这个答案从来 不在我手里。
我也不知道自己去了多少地方,看过多少事。我过去 不能克服的事一粧粧消失,我过去在乎的也一粧粧消失。 我们能和陌生人不闻不问地坐在一起,这样对大家都好。 可以叫朋友陪我,但是,还是一个人吧,我不能把所有的 痛苦都席卷给关心我的人,所以我宁愿一个人。
7
穿过那么远的距离,一个人。没有朋友的时候,十几 个小时的航班连借个肩膀的可能性都没有,那个时候我发 现,原来有一个人在一起真的会让旅行美满很多。所谓彼 此扶持最务实的表现,就是被狭窄的飞机座逼急了以后, 彼此能到对方的空间里伸伸腿。可是我仍然把自己放在狭 窄的航班位置里,不依靠任何人,就这么待着。十几个小 时之后,我也跟其他人一样,起来看金字塔,爬进狭窄的 金字塔腹,站在胡夫那间小小的墓室里想着,我居然到了。
时间真的可以改变我们,甚至以一种浑然不觉的方式。
在卢克索的卡纳神庙前,同伴跟我因为劳累就放弃了 下一个行程点,两人缩在一家咖啡店吹空调。那家店的店 主是个皮肤黝黑的埃及人,并且手指颀长而畸形。后来他 告诉我他做了很多年按摩才如此,问我要不要试一试,因 为我们看起来很劳累。我们摇了摇头,他就笑着走回他坐 着的位置。然后我开始卩A在桌上一张张给朋友们写明信片。
到了某一张某一段,我好像忽然泪眼模糊看不清一切。
真庆幸,我的朋友睡着了,我不想她知道我还有悲绝 的故事埋在心里。
只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在那张明信片上写:你 看,原来我已经可以一个人来这么远的地方。我是不是已 经变得很坚强?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写下了,可还有颤抖的手与 酸楚的泪与之紧密相连。就好像这一年,这境遇,我所有 的坚强的背后,还有一番血肉模糊没能痊愈。
然后朋友就醒了。我的明信片也写完了,收好了,一 点痕迹也不露地藏到了我的包里,就像我舔掉的落在唇边 的眼泪一样。而埃及人崇拜的太阳神阿蒙将窗外点亮得好 像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金黄成片闪在地面。她懒懒地睁开 眼,好像什么都没发现。也或者她将脸埋在臂弯时,也有 泪滴在怀中。只是此刻,她朝我笑着说好困,而我点点头, 问她要不要再来一杯冰激凌。
6
然后过去了这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