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会乐意被人瞧见自己最为窘迫的时刻。哪怕那人不是顾准。
赵长镜如是安慰自己。
杳儿笑话她:“什么‘赵小爷’,到头来不过是个赵小姐。”
赵长镜翻了个身,嘴里嘟嘟囔囔的,一味装醉。
杳儿见状,笑骂:“一说你就躲。”
说来,与杳儿相识也一年有余,初见杳儿,也是他们仨头一回见识青楼。
有段日子,无论大小考试,孙攸从没出过九等。孙老太爷一听,那还了得,下了死令:“学业若无起色,再不许和那两个狐朋狗友厮混。”
“狐朋狗友”自然说的是赵长镜和许程,孙攸转述他祖父的话时,特意着重这四字。
许程似笑非笑地回了一句:“伯笙贤弟,后会无期。”伯笙是孙攸的小字。
赵长镜略显忧伤的说:“阿攸,没了你,谁陪我钓鱼,谁带我骑马,那天还说好了给我系个秋千架,要不趁着今日把秋千系了,再回去关禁闭罢?”
孙攸瞪了赵长镜一眼,状似无意的搁下手中的茶杯分别看着两人骂道:“狼心!狗肺!”搁着杯子的木桌应声轰然裂成两段。
赵长镜拖着板凳,向许程挪了挪,许程依旧端坐着,坏笑道:“走,碎桌之谊,岂能辜负?”
孙攸被许程这话弄得一头雾水,眼睁睁看着他走出店门,又转望着赵长镜。
她叹了口气,同情近乎可怜地上前拍拍孙攸的肩膀:“阿攸,我心下不安,总觉你会,生不如死。”随后也出了门。
此时,她身后响起店小二充满算计的声音:“紫纹老榆木桌一张,一两,云锦官窑白瓷茶具一副,二两,上等猴头尖儿一壶,三两……”
孙攸被宰完一笔直追到侯府里去,又是委屈又是生气,片刻不疑踹开了许程的书房。
“什么……”孙攸的怨气还没倒出来,就被许程截住:“来的正好,看看罢。”甩手就是一副丈长尺宽的大卷。
趁着孙攸看卷的当儿,许程解说起来:“从明日起,鸡鸣起,狗吠睡,白日里背诵三书四卷五部头,晚间习字写作抄警言。无休日,无娱兴,无玩乐。我和镜儿轮番看着,此处,便是你的葬身之地,啊,不,你的修习之地。”许程衣袖一挥,直指书房的桌案,“若无疑义,便签了罢。”
孙攸恨不得撕了许程的模样,揪着他的前襟吼道:“许子洛,你这是应付老爷子,还是对付我?”
许程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捋平衣襟道:“两全其美岂不好?”说完不厚道的笑起来。
“你……”孙攸被气得说不出话,自知斗不过许程,心不甘情不愿的,半天只憋出一句:“签就签!拿笔来!”
许程袖着手,端着大爷的架势,没打算应承,朝赵长镜看了一眼,赵长镜即刻乖乖的拿笔来递。
孙攸倒是真签了,不过是刷刷两笔签在许程的脸上。说不过许程,出口气也是好的,签完就甩开笔,狂笑起来。
许程没料到他会来这一手,一面抹脸,一面抬脚就往孙攸膝盖踢,满屋子追着他打,偏偏孙攸身手好,每一下都躲过了,还差点让许程跌一跤,赵长镜蹲在椅子上观战,乐得直不起腰。
打归打,闹归闹,学业的事还是不能懈怠。前一晚,他们三人就住在侯府上,次日一早,睡眼惺忪的孙攸便被拖起来背书。
许程一手戒尺,一手书册,老学究似的在孙攸面前来回踱步。孙攸睁不开眼,背着背着,就听见他气息吐纳均匀,睡着了。许程一点不手软,一戒尺拍在他前额,声响清脆,红痕立现。孙攸登时醒来,懵懵懂懂,一面揉着额头,一面掀了被子赌气,不肯再背一个字。
“呵,好大的脾气,不过早起一刻就受不住,难怪老太爷骂你,还连累我和小镜子替你担这‘损友’的恶名。”
孙攸被许程这一激,很是不服气,道:“背就背,你听好了。”
不得不说,伯笙那点脾气全被子洛拿得八九不离十,几句话就把他收拾的服服帖帖。
一连十好几日,孙攸不曾回过家,下了学就往侯府里去,只告诉家里在外学习。赵长镜祖父外调一年多,她早已是无人看管,自然可以随意走动。
三人真就每日照计划读书,孙攸被打压得恼是恼,苦是苦,时不时还要同许程打一回,同赵长镜可怜一回,但仍是咬牙坚持。
谁舍得这份情谊,区区老太爷还能难倒他们不成?况且他们还要孙攸在老太爷面前挣一回脸。阿攸才不是什么没出息的东西。
那日,许程和孙攸又杠上了,许程威胁道:“老太爷的小黑屋子关着读书才有意思。”
“这句总是记不住,我有什么法子。”
紧接着门外响起小厮的声音:“大爷,孙府上差人来请孙公子回去。”
许程应道:“回了,就说人不在。”
“大爷,那头说有要事,孙老太爷身上不大好,您看……”
孙攸本来躲到侯府里一是为了读书,二是为避开祖父,生怕他一个不高兴就把自己锁了。现在听到这话,担心真有危急,便坐不住了,开了门出来,问道:“怎么回事?”
“小的也不清楚。”
二人同时开口,“你便回去一趟。”“我便回去一趟。”
深秋季节,清晨露重,时气见凉,许程当即解了身上的披风给孙攸,直送他到正门。
孙攸被匆匆引到老太爷的书房,却不是卧房,由正门到书房两重外门,一重内门,每进一重便闭上一重,他虽觉得有些奇怪,却未作停留,直奔向老太爷那里。
“祖父,您……”孙攸边推门边询问。
孙老太爷打帘幔后面转过身来,中气十足的打断:“混账东西,你还知道回来。”
孙攸哑然,随即明白,什么病了,分明就是骗他回来!于是倔脾气上来,当面沉下脸,生硬道:“祖父身体无恙,孙儿这便告退了。”行了礼,就要退出书房。
“成日里不着家,还要跑到哪里去?信不信我打折你的腿!”
“我不过是在许程府上读书罢了,祖父何必大动干戈。”孙攸心下不满,口气随性至极。
孙老太爷听之愈发来气:“读书?哼,你还有脸说读书,请一班子伶人,读得什么好书!”
“什么?”辛辛苦苦十余日反被说成与伶人玩乐,孙攸自是不服气,顶撞道:“您要关我,大可明说,没道理拿这样的事冤枉我。”
“没道理?我就给你说说这道理。先前底下人来禀,我还不信,让季声去瞧瞧,季声那样软弱的人,敢冤了你这兄长吗?”
不提季声还好,一提季声,孙攸压抑的火气登时就盖不住了:“季声,季声,季声如此好,您便时时教导他去,不必来管我。”
“还敢顶嘴,你知错不知!”
“孙儿除外宿和顶撞之罪,别的一概不知!”孙攸屈膝跪下。
“好,好,我今日就告诉你,错在哪里!”孙老太爷抡起拐杖,重重落在孙攸背上,接连十几下,直打得血气上涌,汗流浃背。
“你可知错?”
“祖父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若无他事,孙儿这便走了。”
“站住,今日起,不许踏出家门一步。”
孙攸忽然笑了一下,嘴角却耷拉着,想起回来时关起的门:“您看关不关得住我罢。”言罢起身推门而出。
虽然老太爷下了令不许放他走,可他毕竟是府上的嫡孙,谁敢真难为他,何况也没几个下人打得过他,没由来自找不痛快,推搡几下,应付差事,也就任凭他走了。
孙攸策马返回,下了马就见门框里立着两个身影,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老太爷可好?”赵长镜上前接过马鞭。
“好什么好!”孙攸气呼呼的往里冲。于是许程便知:老太爷无恙。
三人一径走到花厅,下人端来桂圆茶,孙攸端起一饮而尽,还不解气。
“回了一趟家里,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了?”赵长镜知道肯定有事。
“什么病了,老爷子就是诓我回去骂一顿。”孙攸差点没把石桌掀了。
许程一点不忌惮的火上浇油:“论理该把你关起来才对,怎么还能回来?”却也一语中的。
“我不愿待在家里,成天拿来和季声比,他喜欢季声,管教我做什么。”赵长镜和许程听出了孙攸语气里的委屈。
许程笑话:“咳,原来是为自己在老太爷面前失了宠才这样生气。”
赵长镜也打趣:“阿攸,你放心,子洛会宠着你的,喏,他的披风还在你身上呢。”一脸揶揄,有意逗他。
孙攸闻言一把扯下披风丢到许程怀里,没好气道:“你们自己要玩乐便藏好些,被老爷子看见,平白冤了我一身。”
“天地良心,你读书,我们哪一日没有陪着,哪里得空去找乐子。”赵长镜反问。
“这,这倒是,可季声哪里敢……”孙攸也发觉不对劲,这些日子,他们寸步不离的监督他读书,确实没有“作案”时机,那老爷子看见的又是什么?
“看来西苑又不安生了。”许程的眼神忽然凌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