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桃花将身体扑盖在仓鼠窝上后,一秒钟也不耽误,立刻将嘴伸进自己的腹部,“咕嘟噜”,猛吸一口气,把一只小仓鼠吸到嘴里,然后一仰脸,狗脖子突凸起一个包块,包块顺着食道迅速下移,用最快的速度将小仓鼠咽进肚去。它不断重复这套组合动作,快得令狗眼花缭乱。它根本不用牙齿嚼咬,好像在表演囫囵吞鼠的绝技,转眼间就把五六只小仓鼠塞到自己肚皮里去了。那些小仓鼠像坐滑梯一样顺着狗食道滑进狗胃囊,肯定还没死,还在蠕动吱叫。白桃花完全像个发疯的强盗,在掠抢财宝。
红桃心回过神来,这家伙用脑袋撞它的腰,把它撞得跌倒,肇事的目的昭然若揭,就是要独霸这窝小仓鼠!它来不及多想,立即朝白桃花猛烈冲撞过去,以其狗之道还治其狗之身,试图把白桃花撞开,终止这场抢劫。
独吞救命粮,你也太土匪了啊!
“咚”,它的脑壳撞在白桃花身上,但白桃花四条狗腿仿佛生了根一样,摇晃了两下,却仍顽强地伫立在原地。更让它愤慨的是,白桃花仍在重复活吞小仓鼠那套组合动作,又把一只小仓鼠咽进肚子去了。
喜马拉雅野犬,在丛林闯荡求生,面对猎物与外敌,个个都是野蛮的强盗土匪,但在族群内部,却是很讲究秩序的。没有秩序就没有凝聚力。一般来说,获得猎物后,该由当家的母野狗首先进食,然后其他母野狗再按照自己在族群中的地位高低顺序进食。亘古以来就是这个规矩。对野犬群的首领来说,第一个品尝猎物,不仅仅是一种特权享受,还体现尊严与威望。对具有群体意识的野生动物来说,啄食秩序就是阶级秩序,这是一条定律。白桃花把它撞开,抢食小仓鼠,不仅仅是多吃多占的问题,还破坏啄食秩序,打乱阶级秩序,无视它的尊严,败坏它的威望,有篡权乱政的嫌疑。
是可忍,孰不可忍!
它伸出狗爪,在白桃花背上狠狠撕扯。停止你的犯罪,停止捣乱破坏,不然你就要吃大苦头了!它的狗爪感觉到皮肤的撕裂声,毫无疑问,白桃花背上被它抓出几条血痕了。出乎它的意料,白桃花似乎没感觉到疼痛,既不避闪,也不还击,还在闷头吞咽小仓鼠。
这时候,其他几条母野狗也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蜂拥而上,有的压在白桃花身上,有的搂住白桃花的脖子,有的在白桃花臀部啃咬,齐心协力阻止这无耻的独吞。
到底寡不敌众,白桃花被压翻在地。这家伙嘴里还叼着一只吱吱叫的小仓鼠,红桃心叼住它的颈毛用力扭,想让它把含在嘴里的小仓鼠吐出来。这时,白桃花只要把小仓鼠吐出来,即可以牙还牙回敬红桃心,也能从众野狗的围攻中脱身出来,可这家伙把仅有几两肉的小仓鼠看得比自己的命还要值钱,宁肯自己被撕烂咬碎,也不愿松开尊口把小仓鼠吐掉。
“噗”,活拔狗毛,红桃心唇齿间沾了许多白桃花的颈毛。这当然很疼,理应张开狗嘴发出凄厉的哀嚎。可白桃花只是从嘴角牙缝间挤出一缕呜咽,还牢牢咬住那只小仓鼠不放。也不晓得这叫宁死不屈,还是叫死不悔改。突然间,白桃花拼命踢蹬蹦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把压在它身上的三条母野狗掀翻在地,倏地从围攻的狗群中蹿了出去,狂奔而逃。
按常规,母野狗们应当衔尾猛追,教训抢夺救命粮的强盗,也追缴赃物——那只被叼在狗嘴里还来不及吞咽进肚的小仓鼠。可是,母野狗们似乎对剩余的小仓鼠更感兴趣,白桃花一逃窜,便迫不及待地扑到鼠窝上,爪牙并用,你争我抢,在泥土中翻找白桃花吃剩的小仓鼠,谁都想多吞一点能救命的食物,也顾不得肮脏了,连土带鼠一起吞进肚去。
饥饿作祟,狗心涣散,强盗逃逸,甚是可悲。
只有红桃心咽不下这口气,尾随追撵白桃花。饿肚狗追饱肚狗,当然是很难追赶得上的。追出约几百米,奔逃者因肚子里有内容,精神抖擞,脚下生风,越跑越快;追逐者因肚子里无内容,气喘吁吁,四肢乏力,彼此的距离便越拉越远。
只得放弃追逐,让强盗带着喜悦逃走。
红桃心回到野犬群,剩下的小仓鼠早已被哄抢一空,连条鼠尾巴也没给它留下。
它是族群首领,是它凭着经验、智慧和勇气,冒着失败的风险,率领母野狗们挖地三尺把那窝小仓鼠给挖出来的,到头来,它非但没享受首领先进食的特权,反而连一只小仓鼠都没能吃到。这是对它地位的嘲弄,也是对它尊严的亵渎。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坏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白桃花肆无忌惮地破坏啄食秩序,给其他母野狗树立了坏榜样。它肚子也饿得慌,怨恨地望着五条哄抢小仓鼠的母野狗。它们似乎都有点不好意思,扭头避开它的目光。它想发作,让它们为破坏啄食秩序的行为付出代价,可转念又一想,它发作得再厉害,即使每一条母野犬都被它咬掉一只耳朵,也无济于事了。对饥肠辘辘的母野狗们来说,吃进去的东西,是不可能再吐出来了。生命都是自私的,这没办法。再说了,大家都参与哄抢小仓鼠,你能惩罚所有的母野狗吗?你能与族群中的大多数为敌吗?你有本事单枪匹马制伏五条母野狗吗?你还要不要它们帮你养活你亲生的七只幼犬了?
法不治众,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只好把唾液和眼泪一起往肚里流,咂咂嘴点点头,和颜悦色吠叫两声,以示宽容和谅解。很多时候,宽容和谅解都是被逼出来的。
它注意观察五条母野狗的神态,有四条母野狗眼睛仍闪烁渴求的光,嘴角仍湿汪汪地馋涎欲滴,表现出所食甚少不足以解馋的遗憾,只有独眼姨妈嘴角微微上翘,因占了小便宜而狗脸上挂起一丝窃喜。由此可以推断,在那场哄抢中,只有独眼姨妈抢到两只小仓鼠,而其他母野狗每个只抢到一只小仓鼠。
这是一道并不复杂的算数题,小仓鼠的总数减去眼前这五条母野狗所吃的小仓鼠数量,就是妹妹白桃花独吞的数量。换句话说,白桃花抢走了一多半小仓鼠。
红桃心愤怒得真想咬掉白桃花半只耳朵,如果白桃花就在它面前的话。你就想着你的那窝小宝贝在嗷嗷待哺,你怎么不想想我的那窝小宝贝也在嗷嗷待哺呢?只为自己,一点也不为别狗考虑,自私到了令狗发指的地步!
愤怒不能当饭吃,越愤怒可能就越找不到饭吃。愤怒动肝火伤身体,却于事无补,不仅讨不回被白桃花抢走的大半窝小仓鼠,还白白浪费时间。现在得赶紧继续找寻食物,早一秒钟找到食物,它的宝贝幼犬就少一分饿死的危机。
暂且忍耐,此事以后再讨回公道。
红桃心深深吸了口气,把愤怒锁进心底,迈动苦涩疲乏的脚步,率领母野狗们沿着山沟继续觅食。天无绝狗之路,地无杀狗之心,谢天谢地,在一丛衰草间,发现一只冻死的黄麂,虽然已被冻成冰坨,硬邦邦的难以啃咬,但毕竟是可以果腹的食物,几只母野狗费了很大劲,总算把冰冻黄麂撕咬开,让空瘪瘪的胃囊稍稍鼓了起来。
进食完毕,红桃心一秒钟也不敢耽误,赶紧跑回白虎岙葫芦形溶洞,把肉块反哺给已饿得奄奄一息的幼犬。它所生的七只幼犬,都已饿得趴在地上,有气无力地摇动尾巴。有六只幼犬尚能张嘴接受成年野犬吐出来的食物,有一只名叫大滴水的幼犬,已虚弱得连嘴都张不开了。能张嘴的,当然也就能吃进食物,不能张嘴的,当然也就无法喂给食物。
红桃心记得很清楚,大滴水是这窝幼犬的老幺。老幺者,排行最小的孩子也。当它出生时已是拂晓,东方已露出一丝曙光,溶洞顶端一块钟乳石间,突然滴下一串水珠,就像山神在给新生儿举行洗礼,所以起名叫大滴水。一般来讲,一胎幼崽,最早出生的体质最棒,最晚出生的体质最弱。大滴水先天不足,抵挡不了严寒与饥饿,早早就要被严酷的大自然淘汰掉了。
生命是火炉,没有燃料,生命的火炉就会熄灭。
野狗的生命力十分顽强,六只尚能张嘴的幼犬吞进食物后,身体很快就恢复活力,半个时辰后,便能重新站立起来,到了傍晚,又能活泼地蹦跳叫嚷了。
食物是燃料,有了食物,生命之火就能蓬勃燃烧。
好险哪,要是没有找到那只冰冻黄麂,它的七个小宝贝恐怕都难以活过今夜。
大滴水侧躺在地上,睁着无神的眼珠,四条小腿一阵阵抽搐。红桃心用舌尖试探大滴水的鼻吻,小家伙只剩下游丝般的气息了。除非发生奇迹,除非有妙手回春的兽医,小家伙难逃劫难了。而野犬社会,既不会有什么奇迹,也不可能有兽医,死神的脚步已不可阻挡地逼近了。红桃心叼起大滴水的颈皮,毅然跨出葫芦形溶洞,登上覆盖白雪的山顶,将小家伙抛掷在大冰块上。既然死亡已是无法避免,那又何必要延长小宝贝垂死的痛苦呢!
这看起来有点残忍,但却是一种明智的仁慈。
大滴水在刺骨的冰块上猛烈抽搐了几下,便停止了挣动。
一群大嘴乌鸦,嗅闻到死亡的气息,从遥远的地方飞来,扇动黑色的翅膀,“呱呱”叫着,在晓月头顶盘旋,就像一支匆匆忙忙赶来送葬的队伍。
大嘴乌鸦是日曲卡雪山的天葬师,日曲卡雪山所有的动物都实行天葬。
红桃心用嘶哑的嗓门朝大嘴乌鸦咆哮数声,转身下山了。儿是娘的心头肉,这句人间谚语对野狗同样是适用的。虽然一窝宝贝只损失了七分之一,它仍感觉到揪心的痛。它一定要牢记这血的教训,随时随地盯住白桃花,采取最严厉的措施制止白桃花掠抢食物的行为,保卫它所生的六只幼犬的生存权益,它边走边这么想。
让自己的孩子活下来,这是任何一个做母亲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