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桃心注意到,白桃花被喷了满脸唾沫和鼻涕,反应却与众不同,既没有暴跳如雷同两条对它嗤之以鼻的母野狗打架,也没有羞愧难当夹起尾巴蜷缩到旮旯角落去,而是镇定自若地站在哪儿,脸色很平静,尾巴既不翘也不夹,显示其内心也很平静,好像压根儿就没发生过让它脸上蒙羞的贪生怕死的行为。
母野狗们受不了白桃花若无其事的神情,“汪呦汪呦”纷纷嚷叫起来:
——由于你的胆怯,害得我们忍饥挨饿,你应当为你的可耻行为进行忏悔,做出深刻的检讨,以求得到大家的宽恕!
白桃花脸不红心不跳,昂首挺胸还挺神气,用嘹亮的吠叫声为自己辩解:
——野狗的身体也是肉做的,谁愿意拿自己的身体去挡尖利的羊角呀?拿一条狗命去换一顿羊肉,本来就是很不划算的事嘛!
红桃心仔细端详白桃花的脸,它的眉眼间不仅没有丝毫惭愧,反而有种暗自庆幸的表情。与过去相比,白桃花今天的表现简直就像换了一条狗。只有一种解释,白桃花做了母亲,膝下有了一窝幼犬,变得爱惜自己的生命,不愿莽莽撞撞去冒险了。
雌野狗一旦做了母亲,生命就不单单是属于自己的了,它的生死关乎到那窝亲骨肉的安危,它的生命与那几条宝贝幼犬的生命紧紧捆绑在一起,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喜马拉雅野犬社会虽然有集体抚养后代的习俗,但这种抚养关系是脆弱而易变的,其浓密度和牢靠度,都无法与以血缘为纽带的母子亲情相比。别说像白桃花这样触犯禁忌私自产下的非正常的幼犬了,就是首领产下的正常后代,一旦首领母野狗遭遇不测,那些幼犬也很难存活。白虎岙野犬群历史上曾发生过这样的事。一条当家的母犬产下一窝幼犬,两个月后,在一次狩猎中,它与一头赤斑羚一起摔下悬崖。它摔死后,那窝幼犬也相继死于饥饿。
看来,白桃花吸取了历史的教训,格外小心谨慎,唯恐自己有个闪失,会给小宝贝带来弥天大祸。
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证明,野犬群奉行女皇独享婚育的制度,是很有必要的,不然的话,每一条雌野狗都做了母亲,都变得私心很重,珍爱生命,拒绝冒险,整个族群很快就会被严酷的大自然淘汰掉。
要是说,白桃花在高鼻羚羊面前放弃正面拦截的行为,还情有可原的话,那么,此后发生的争抢老鼠事件,红桃心是再也无法容忍了。
在红桃心的一再严厉催促下,饥饿疲乏的母野狗们继续沿着狭长的谷地搜索猎物。路过一片灌木丛,远远看见一只灰褐色的大仓鼠正在啃食树皮。仓鼠也是野犬群感兴趣的食物,但仓鼠十分狡猾,善于挖掘复杂的地洞,并在地洞里储藏粮食,冬天很少到地面活动,所以很难捕捉。母野狗们争先恐后朝猎物奔过去,但没等野犬群靠近,那只灰褐色大仓鼠便“吱溜”钻到岩石下的地洞里去了。仓鼠钻洞,好比乌龟缩进坚硬的龟壳,母野狗们只有干瞪眼。又白忙碌一场,好几条母野狗哀哀吠叫,情绪更低落了,只有红桃心鼻吻贴着地面,嗅嗅闻闻,在周围进行拉网式搜寻。
仓鼠仓鼠,顾名思义,就是会在地洞里建筑隐秘粮食仓库的老鼠。正常情况下,仓鼠在秋天不辞辛苦地拼命搬运粮食,在地洞里储藏起够一个冬天消耗的食物,然后就在安全温暖的地洞里舒舒服服度过整个冬季。冬天才开始不久,隆冬季节还未到来,这只灰褐色大仓鼠却不顾寒冷与危险,跑到地面上来啃食树皮,只有一种解释,仓库里的存粮不多了,日子过得窘迫,这才会钻出地洞以解决断炊之虞。为何仓库里的存粮不多了呢?当然是消耗过大。为何会消耗过大呢?只有一种可能,这是一只带崽的母仓鼠,要么是在哺乳期,胃口特别大,要么小老鼠也在消耗粮食,吃饭的嘴太多,坐吃山空,把仓里的存粮都吃得差不多了。母仓鼠虽然抓不到,但要是能找到养育仓鼠崽子的窝,是有可能吃到鲜嫩的小仓鼠的。
只有见多识广的老母狗,才懂得这个生活诀窍。是绿祖母教会红桃心如此这般推理分析,直捣鼠窝取食小仓鼠的。对野狗来说,这是一种很特殊的本领。
仓鼠洞并不难找。仓鼠有个特点,挖掘洞穴时,会在洞口堆砌米粒状土屑,留下特别的标记。红桃心眼尖,转过一道石坎,就看见一丛衰草下有一个不显眼的小洞,洞口四周的草根间,有一些米粒状土屑。它跑拢去,鼻子在洞口闻了闻,就闻出一股骚臭的鼠味,再仔细嗅闻几下,便闻到一窝还在吃奶的小仓鼠。野狗的嗅觉功能很强,野狗大脑皮层中有一个很发达的气味记忆区域,可储存十万种不同的气味,更特别的是,对野狗来说,气味也是一种形象,嗅闻到某种气味,连续多闻几下后,脑子里便会映现出与这种特定气味相对应的图案来,例如闻到虎的气味,狗脑立刻会出现斑斓猛虎形象,闻到蛇的气味,狗脑立刻会出现蛇的形象。这叫气味图谱,气味自动转化为图谱。很多时候,野狗是靠鼻子来认识世界的。
红桃心又用狗嘴对准鼠洞,灌进一串嘹亮的吠叫,然后侧起耳朵谛听。那叫投石问路,或者叫火力侦察。假如地底下真藏有小仓鼠的话,受到惊吓,会发出向鼠妈妈求救的叫声。一会儿,地洞深处果然传来“吱吱”轻微的鼠叫声。
百分之百,这只地洞下头有一窝小仓鼠。
红桃心咬住草根,用力一拔,将一丛衰草拔出土来。这儿是片沙土,土质松软,易于挖掘。母野狗们都围着洞口,开始用狗爪刨土。
虽然能确定地洞下有小仓鼠,虽然这沙土层容易挖掘,但对红桃心来说,这挖洞取鼠的狩猎方案,还是要冒很大风险的。第一,野狗不是地质学家,不知道下面的土壤结构,万一松软的沙土下面是坚硬的黏土,狗爪力量有限,是不可能像穿山甲那样无论多硬的土都能顺利挖掘的。第二,谁也不晓得这个鼠洞有多深,越深就越难挖掘,假若这个鼠洞超过一米深,那就超过了野狗挖洞的极限,最终只能半途而废。第三,也不清楚这窝小仓鼠究竟有多大,假如出生超过十五天,小仓鼠眼睛已能睁开,四肢已能蹒跚爬行,听到野狗的吠叫和掘土的响动,出于求生的本能,会爬走逃命,仓鼠洞四通八达,起码有两个以上出口,小仓鼠们有足够的时间逃得无影无踪。
必须从地面到地底下都是松软易掘的沙土,必须鼠洞最深不超过一米,必须小仓鼠出生还不满十五天,这三个先决条件环环相扣,缺失任何一环,都会导致挖掘失败。
对野狗来说,用嘴拔草用爪掘土,算得上是一种苦役,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用这种笨办法去觅取食物的。才挖了半米深,母野狗们便累得东倒西歪,独眼姨妈的嘴唇被草茎勒出了血,灰肚皮母野狗半只指甲也挖断了,疼得嗷嗷叫。
红桃心心里忐忑不安,它很清楚,假如挖了半天,挖不出可以充饥的小仓鼠来,后果不堪设想。母野狗们饥寒交迫筋疲力尽,要是挖掘失败,肯定会把怨气和怒气往它身上发泄,指责它昏庸无能瞎指挥,白白浪费它们极其宝贵的体力,它的威信将会因此而降低,统治地位会受到严重损害。还不仅仅如此,在屡次失败与过度劳累的打击下,有的母野狗可能会累得瘫倒,有的母野狗可能会饿得趴下,有的母野狗可能会丧失继续狩猎的信心,真这样的话,白虎岙野犬群就有大麻烦了。
挖掘仓鼠洞,就好像在赌博,输赢的可能各占百分之五十。
又向下挖了二三十厘米,鼠洞曲径通幽,拐了个弯后,狭窄的洞道突然变得宽敞。哦,挖到仓鼠的卧房里来了。随着一大块沙土坍陷,底下露出一堆蠕动的小仓鼠。运气还算不错,与命运赌一把竟然赌赢了。小仓鼠出生最多五六天,眼睛半睁半闭,鼠目寸光,还没完全睁开;四肢和肚皮呈粉红色,背部覆盖一层黑褐色的绒毛;从黑暗的地洞突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出于一种本能的恐惧,小仓鼠互相倾轧着钻头觅缝往里面挤,似乎只要挤进里面去就可躲过血光之灾,真是幼稚得可笑。
这堆小仓鼠,估计有十三四只。红桃心是这么打算的,每条参加狩猎的母野狗分食两只小仓鼠。虽说小仓鼠只有几两肉,刚够塞牙缝,根本无法满足饥肠辘辘的肚皮,但不管怎么说,聊补无肉之炊,可救燃眉之急,好歹也算是吃了东西,可恢复体力与信心,再接再厉进行第二轮狩猎。
所有的母野狗围住这堆小仓鼠,瞪着饿得发绿的狗眼珠子,嘴角滴着口涎,急不可耐地“呦呦”嗥叫,只等红桃心一声令下,就会一拥而上演一场饿狗争食的闹剧。
红桃心扒去压在小仓鼠身上的土块,还没来得及下口去咬呢,突然,它觉得自己的狗腰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它没防备,朝旁边踉跄歪倒,撞在独眼姨妈身上,独眼姨妈又撞在灰肚皮母野狗身上……摔倒好几条母野狗。红桃心好不容易站稳了,扭头望去,哦,是白桃花撞倒了它。它还没来得及想清楚白桃花为何要撞它,已见白桃花凌空跃起,猛地扑在仓鼠窝上,就像一个罩子,把那堆蠕动的小仓鼠盖得严严实实。
所有的母野狗,惊讶地望着白桃花,狗脑筋一下子转不过弯来,不明白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