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瑞春
夏云瑚既非导演又非演员,但是在20世纪中国戏剧及电影发展史上,经常可以看到他的贡献。他从童年时代就自力更生,白手兴业,后来成就为一名文化事业家;一生当中竭尽全力资助和参与现代话剧、电影事业,以此贡献于中华民族的解放事业。
笔者是夏云瑚的幼子,十八岁时不顾父亲的反对,携三十美元留学德国,攻读西方文学及思想史。获得博士学位后,在加拿大麦吉尔大学任教,一干就是四十年。退休后,抚今追昔,希望通过追溯父亲的奋斗史而进一步了解20世纪中国戏剧和电影的演变及其对社会的影响。我用的主要资料是家父20世纪50年代给组织写的自传、相关人士的回忆录、报刊上的文章以及本人青少年时代的记忆。
家父是三房独子。祖父辈一贫如洗,集中三兄弟全部经济力量给幺房娶了一门媳妇。父亲1903年出生于重庆,住在城外一个半乡镇叫“菜园坝”的地方。他七岁丧母,与祖母相依为命,依靠祖母洗衣服赚钱生活。初小一年级开始半工半读,课余在菜园及火柴厂做工,暑假则在江边打零工。十五岁才高小毕业,考入著名的“广益书院”。六年后中学毕业,考入“美孚洋行”,成为营业调查员,1922~1926年在重庆的美孚油栈工作。总公司对他的成就很满意,想调他去万县当华人总管,并答应他在短期内升任监督。但他不愿一生寄人篱下,竟辞去职务,与他的原配妻子合作开了一间家庭妇女实业社,专门生产绒线制品。这样,逐渐在商业界有了一点小名气。1926年,他和几个朋友开“渝冰公司”,除产冰外又兼造汽水,由此生意兴隆。父亲在这段时间虽然积累了不少经验,但并没有成为企业家。
转捩点可能是新开设的“新川电影院”。这家电影院的经理李剑飞委托父亲在上海办理影片租赁事务。1929年,父亲和环球影片公司取得了联系,得到该公司在西南地区的影片代理发行权;后来又把重庆和成都所有的电影院组织起来联营,并统一租片和排片,这样就成立了“上江影片公司”。这个公司在管理上采用先进方法,譬如记账、按卖票收入情况承担租片租金等。父亲把经理的名义让给他在成都的拜兄,自己任副经理。因为业务关系,他本人常住在上海。当1937年“八一三”淞沪战役发生时,家父正在上海。
一、影人剧团
到此时为止,除了短期的家庭妇女实业社外,父亲的职位是经理,靠薪金过活。1937年,当重庆的国泰大戏院成立时,他只拿到2%的股份,大股东是赵巨旭(川康绥靖公署中将参议兼驻京代表)。父亲当然也还是上江影片公司的副经理。他选影片租赁,重视质量,而且以国产片为主,用外国片的收入补助租国产片。因此他认识了不少进步的电影工作者,尤其与“联华公司”的蔡楚生关系很好,“七七”抗战开始时,他们合办过一个刊物叫《民族的呼声》。“八一三”后,上海成立了十三个救亡演出队,一共有二百余名队员。但仍有一批电影工作者没有组织起来。面对上海沦陷在即的危急状态,他们自发地成立了“影人剧团”。一个演出队只有十来名队员,而“剧团”则有三十多人。在大疏散背景下,怎样去内地,经费何处来,都是自己不能解决的难题。于是蔡楚生想起了爱国且向往正义的四川好人夏云瑚,邀请他加入剧团。正如《上海滩风月女明星》所载,当时吴茵叫上白杨,他们一起去找夏云瑚帮忙。当时家父的情况不过是小康而已,但当此国难之际,义不容辞,自然是要尽力而为。
“八一三”前,白杨的薪金已达每月三百元,父亲当然不能在这上面比高低。他将目光放到剧团集体方面,答应给每人每月补助十元,另外承诺由他负责赴内地的路费及食宿。这样一行三十六人在9月23日搭上去南京的火车。战时交通非常不便,午前到站,半夜发车,大家站了一晚上终于到了南京。吴茵回忆说,当天日机连续轰炸,投弹达二百多枚,他们下榻的饭店后墙就有一枚炸弹落下,幸亏没有爆炸,否则就不会有“影人剧团”的下文了。为了避免发生意外,家父连夜找到一艘木船赶往芜湖,行李和人都上船后,船已被压得只比水高出一两寸了。大家前胸贴后背地站着到了芜湖,在那儿等候去武汉的轮船。家父为众人鼓气,自称为福将,跟着他会遇难呈祥。后来他们成功到达武汉,见了阳翰笙和田汉,后又换乘民生公司的船继续西进,中途在宜昌演过一次《放下你的鞭子》,10月5日安抵重庆。至此,家父已不名一文。对于他的妻子杨克纯来说,这无异于晴天霹雳。惊愕之余,她只有四处向亲朋借贷,帮助夏云瑚维持影人剧团的开销。这事阳翰笙先生(我称之“阳伯”)都记得,1979年5月见到他时,他告诉我,有一位刘大姨爹给了五千元。10月27日,剧团开始正式在国泰大戏院演出,由此才有收入,并逐渐自给自足。
在民生公司的民贵轮入川前,家父已经告诫过女演员,为避免军阀的搅扰,衣着要朴素,外出要结伴。同时全团又定下《生活守则》,其中一条是不单独参加社交活动。另外,所有十二位女士(十一名女演员及陈碧华女士)结拜为姐妹,互相照顾。因为有此措施,才顺利通过了第一道难关。当时很有几位出名女演员,如吴茵、白杨、杨露茜、刘莉影、严皇、周曼华(当时只有15岁)等。其中,白杨因《十字街头》演出成功而最有名。因此“影人剧团”到渝后,文化界开过数次欢迎会和记者招待会,报纸也大肆报道。在10月8日就发生了重庆市市长李宏坤请女演员陪舞的事件。
吴茵和陈白尘对此都有生动的回忆。据陈白尘说,剧团排演后,有市政府职员拿着市长的名片来到苍坪街的宿舍,请白杨吃饭。当时这叫对戏子下“条子”,她当然很气愤,立刻拒绝。市政府好像感觉到自己太轻率,晚上派了一名科长,穿着民国初年的礼服,头戴瓜皮帽,身着灰色软缎长袍,外罩黑马褂,足登黑色缎鞋,来找剧团负责人。当时由陈白尘接待。这位科长抽出十二份大红请帖来,请十二位姐妹去赴宴。陈以“生活守则”为理由,说必须全团活动。该科长说了一声“不识抬举”便扬长而去。当晚,大家找到夏云瑚,希望他能解决此事。家父出手不凡,竟很快办妥。第二天,李市长邀请全体团员赴宴。十二名女演员都不施脂粉,身穿阴丹士林布蓝色旗袍和男团员们一起赴宴,一共开了四席。陈白尘因不懂四川社会风俗,当市长夫人请女演员入内院时,他又紧张起来。但是她们一会儿就回来了。市长虽没有陪席,但过来敬酒,宴后又请大伙去书房谈话。他告诉大家,上演时票价不要太高,宣传会因此更广泛。话后他请大家在府内小舞厅跳舞,剧团团员同声拒绝。这个原本请白杨在欢送唐式遵军长上前线宴席陪宴暨陪舞的事,就不了了之,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
二、成都风波
从10月27日起,影人剧团在国泰大戏院上演了五十余场,剧目有《卢沟桥之战》、《沈阳之夜》、《流民三千万》、《汉奸》、《黑地狱》、《放下你的鞭子》、《醉生梦死》等。11月30日,剧团正式改为职业剧团。12月2日去成都,其在蓉的情形有郑国民先生的文章详细介绍。父亲带男女演员拜会各大报纸暨文化团体,并在“东林餐馆”招待新闻界。但成都市政府比重庆苛刻,本来预备12月5日前审查上演剧本和演职员名单,进行预演并制定监视取缔办法,但一直拖到14日才过了这第一道难关。剧团在“智育电影院”上演陈白尘编导的《卢沟桥之战》和陈白尘编剧、王献斋导演的独幕剧《沈阳之夜》,大受欢迎。四日后改演由陈凝秋(塞克)编剧、沈浮导演的《流民三千万》和施超导演的独幕剧《求婚》。当晚就遇到了第二道难关。
成都的警备司令严啸虎,平常人称“严老虎”,派马弁请白杨吃饭,被婉拒后又在第二天找了一个绰号“四川蝴蝶”的川剧演员当说客,但白杨一样拒绝。严啸虎当晚就派手下去“智育电影院”捣乱。在《流民三千万》演到第三幕中国人民赶出侵略者,朝阳高升时,便衣就吵起来,大叫这是替日本宣传、白杨是日本特务。严啸虎勒令影人剧团停演并在三日内离开成都。智育电影院被贴上封条,还派了武装士兵站岗。据沈浮回忆,他住在一位姓方的旅长家里。吴茵说女演员们住在王瓒绪军阀的小公馆处。王的岳父以前在上海明星公司工作过,与影人交好,因此要女儿请女演员回家住,要女婿向严啸虎施压。严妻知道后,也找他大吵大闹。警备司令的行径在成都引起公愤,社会舆论甚至一些高级军官都对他表示不满。据说他一次去某中学训话,整个过程中学生们都口中念念有词,念的是白杨。成都的名流如“五老七贤”也对严的行为表示不满。严认为是夏云瑚有意拆他的台,决定不顾损失与夏拼了。这样僵持了一段时期。这期间影人剧团只有开销没有收入,父亲的经济损失相当可观,上江影片公司也因此倒闭。后来经中间人调解,严啸虎不得不卖了个面子,定下一个苛刻的条件:剧团暨演员都必须改名。表面上他赢了这一回合。
影人剧团在1938年1月16日正式改名为“成都剧社”,在智育电影院公演《醉生梦死》,十天后改演陈白尘编剧、沈浮导演、白杨主演的《汉奸》。剧团度过这场风波后,差不多面目全非了。别人看到话剧有钱可赚,也要分一杯羹。因剧团成员每月只支取四十元零用钱,沙利文剧场就用二百元高薪聘去了一批演员和当时唯一的布景师——马瘦红。另一批演职人员则被“春熙大舞”聘走。原来的影人剧团一一分为三。留在成都剧社的成员,后来大多数都加入了昆仑公司,包括白杨、吴茵、刘莉影、严皇、燕群、谢添(天)、施超、高步霄、沈浮、梁笃生、熊淳、杨露茜等十来人。这里还有一个插曲:刘莉影参加了《日出》的公演,在《雷雨》中本应由她扮演繁漪的,但在公演前一天被她丈夫田琛拉到沙利文剧场演同一角色,大家只好请病后初愈的燕群来顶替。当时是三个戏院同时公演同一出话剧。
关于《日出》及《雷雨》的演出,吴茵在给笔者的信中提起了一些轶事。因为演员太少,导演沈浮也要上台演戏。在《日出》中大家认为他高大的形象合适演潘经理这一角色。但他的声音不厚实,念台词习惯先轻后重。施超的习惯刚好和沈浮相反,是先重后轻。他们的绰号是“空前”和“绝后”。吴茵也提到《雷雨》的轶事。因为布景师被沙利文剧场聘走,吴茵“拍胸脯和陈碧华的弟弟陈震,他是学绘画,我也懂一点,连同没有走掉的木工同志,三个臭皮匠,半懂不懂,将景画出来,也算成功了,效果还不错。我扮鲁妈,出场演戏,入场就帮忙做效果,用竹扁滚黄豆做下雨声。或帮打灯光,趴在第三幕鲁贵窗下,等繁漪站在窗外开窗时,用手电向上照繁漪那张阴森可怕的脸,制造紧张空气。打完灯光,我又赶紧出场和四凤抱头痛哭了。回忆当时那种玩命的工作态度也还真有劲头。”这样生动的描写,只有亲历者才写得出来。《雷雨》是1938年3月公演的。当时三家剧社同时上演,轰动一时。成都剧社的公演最受欢迎,这当然和观众对白杨的爱慕有关,但最可敬的是这些不肯出卖自己理想的成员有着“玩命”的工作态度。4月,大家已经筋疲力尽,上海业余剧人协会在重庆演出两个多月后到达成都,成都剧社遂与其合并,阵容又充实起来。基本上“协会”还是分为两队,轮流排戏和演出。但是成都毕竟人口不多,观众有限,需要经常换戏,排戏和写剧本都困难,不能持久。后来白杨和赵丹等重要演员被派去重庆,上海业余剧人协会也就解散了。沈浮去了西北电影厂,别的人去了重庆参加中国电影制片厂和中央电影摄影场。
在这期间,家父加入了亚洲影片公司,负责发行苏联影片。他在自传里提到一件事:“剧团事件之后不久,我在成都上映苏联片《苏俄驱日战记》获得了空前的成就,继续上映《列宁》片也很好。在宣传时曾经画了一幅巨大的列宁油画像,挂在戏院门口。他(严啸虎)又告人说我宣传赤化,可是因为当时政治上不能正面反共,而且我持有中央放映执照,他无法给我定罪名。又曾想以托匪的帽子加诸于我(那时他们常用这顶帽子害人。经人告诉他,那帽子加在一个放映《列宁》影片的人头上是滑稽的),他又把我无办法。剧团解散后,我也离开了成都,经常住在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