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还有一个问题,在你创作的过程当中,当然不是抽象的思想,不管是心理的还是哲学的,这些是你对戏剧性的追求,怎样结合起来呢?
高:一个要从戏剧美学,戏剧自身的这种表演和呈现的形式,一种美学的思考,是吧。而且是跟戏剧自身的美学,而不是用哲学家的美学来诠释艺术现象,那是一个纯粹哲学思考。所以我写的那篇,那当然讲的是绘画。或者艺术家,包括小说的艺术也好,戏剧的潜能也好,在这个机制里头,就是从这门艺术的形式里头去找寻它的新鲜的创作冲动,找到新鲜的艺术表述,新鲜的艺术语言。这是更多讲的是这种艺术形式背后的东西,当然它不是纯粹的形式,不是一个纯粹形式主义的追求。因为这种表述的可能实际上表示出:你说什么和怎样说是联系在一起的,就是说形式和内容是联系的。只有通过这种形式,才能说得出这样那样说不出来的话来。对吧!才找到那样一种语言,一种呈现的方式,而且是有内容的。这个内容,换一种常规的语言说不出来。
这是一个方向,还有一个方向是思考。其实重要的、大的戏剧家都是有话可说的,都是他那个时代的思想家。易卜生是伟大的思想家,对现代社会的种种,他其实,我们很简单、只讲他的前阶段的现实主义阶段,他一生不断探索,到《培尔·金特》,包括《野鸭》,他也经历了一个很复杂的过程。他有话说,他真有话说,而且每次有话说,都跟他的戏剧形式是联系在一起的。贝克特有话说,但是说的跟他的说法不太一样;热奈有话说,他说的话跟他说话的方式、呈现方式是联系在一起的;莎士比亚大有话说。我刚才说呈现的形式,那么这个诗意可以进来。一种现代的诗意可以进来,并且在舞台上得以呈现。而且现代人的思考也要进来。这个现代思考,当然已经不是布莱希特所谓意识形态的思考。布莱希特还是意识形态的思考,他的戏还是在意识形态主导下的一种形式,他还要宣讲一种观点。所以现在我说,根本不宣传观点,呈现状态是不宣讲观点。换句话说,不以批判现实世界为目的。
田:你现在的戏剧追求是什么?
高:我现在的戏剧追求……现在更关心的问题就是思想。20世纪主要的意识形态是马克思主义,泛马克思主义,几乎所有的思想家都卷进去,这是主要的意识形态。另外一个就是老的人道主义。老的人道主义导致自由主义,比较倾向于右派的思想家里头。主要是两个大思潮,但知识分子最主要的思潮是马克思主义思潮。一个是泛意识形态,二就是社会批判。因为他认为现存社会是一个资本主义社会,现存社会制度是不合理的,要批判这个资本主义社会,要唤起革命、对社会的批判,又把现存社会的生存条件认为是不合理的,已经一个先验的框架在那里。资本主义不存在一个价值批判问题,因为它是一个经济法则,现代社会的一个经济法则,无法抗拒的经济法则。你做善恶的批判是解决不了这个问题的。因此说,意识形态的框架要提供的乌托邦也是无法实现的,事实上也是无法实现的。
田:这一点,我和你讨论一下,就是说把它不作社会批判,包括老的人道主义。可是按内地现在的状况,有类似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时期的东西,但是,也很少有人去揭露、去批判。现在,内地的戏剧处在一个非常迷茫的阶段……
高:所以我很难对话。为什么?岔开了,两道岔开了。我讲的不是一个,跟中国现代社会拖得太远,我现在基本是在西方当代社会思考,这么一个背景下。换句话说,我现在真正关心的是什么,在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已经充分发展的情况下,除了意识形态的这种,还有没有别的思想,新鲜的思想。就是说,在老人道主义丢掉以后,马克思主义过去之后,欧洲思想界能不能再提出新问题来,这是我现在最关心的事情。我不满意普遍意识形态化的欧洲左派知识分子,这种用简单的,讲讲人道、人权那种空话,也是不解决问题的。怎么重新来认识“人”在当今社会生存的困境,种种的困境,怎么去认识,以及人性的复杂。所以我把文学,包括戏剧拉到这么一个根本来讨论,那就是不放前提。不放前提就是丢掉意识形态的框架,也丢掉哲学的框架。既不把文学变成政治的附庸,又不把它变成意识形态的解说,又不在哲学的框架下去宣讲什么道理;而是去真实地、尽可能贴近真实地认识人的生存状态,展示出来。展示出来,它是见证,文学和艺术是人生存的见证。这就是我的想法,最后落到底,这里有一个价值判断,最重要的价值判断,既不是伦理的,也不是政治的;(而是)真实与否,它是否真实地揭示了人的生存条件,这是一个最重要的价值判断。
在这个价值判断上建立一个审美判断,这个审美是悲剧的、喜剧的、荒诞的、诗意的、幽默的……这是个人可以决定的。个人不能决定的是裁决这个社会的正义、伦理、道德或者说政治观念。但是作家可以给它一个审美的判断,他可以把一个喜剧变成闹剧,这已经有一个判断在里头了。他有价值判断是否真实地反映人的生存状态;他有一个非常主观、创造性的就是,他把生存状态以什么方式来呈现出来。当然这就涉及他呈现的形式在这儿是重要的,他的美学是重要的。这已经不是针对哪一个很具体的社会,哪一个很具体的社会环境来说。现在确实也很难跟国内进行对话,因为我讲的这个层次,现在没有条件来谈这个。就是国内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要超越这个。
田:根据我们的观察,大家议论的,在目前中国的状态下边,还是需要巴尔扎克这样的。
高:对了,还是需要巴尔扎克。
田:就戏剧来说,也还需要曹禺式的东西。曹禺也是关注人的生存困境的。
高:巴尔扎克这种状态,其实他不是批判现实主义,他是现实主义的。不要加那个定语,他只是把人生的众生相呈现给人们看。
田:我觉得中国话剧自身的精神萎靡了。精神萎靡是个什么状态呢?它,且不要说是战斗的,也不说社会责任感的缺失,就像你说的最原动的,把创作当做一种生命也好。
高:把创作当做认知。创作的意义在哪里?是!它跟商业没有联系,跟市场没有联系。我的主张,它当然超越政治,超越意识形态,超越哲学框架,超越市场。它是非功利的。文学艺术归根到底是非功利的,这个才是真正最有价值的文学。但是它是人类认知社会的手段,对社会的认知,甚至说不能做到的事情它能做得到,这种认知留下一个人类的文化遗产。人类对社会的认知,最深刻的认知在哪里?在文学。
田:这个境界就是一个非常超逸的境界。我估计也许有人在做这个事情,但现在戏剧看不出来。
高:所以我就又提出一个,那天刘再复把这个观点做了很扼要的讲解。不以批判为前提;是以认识,而且这个认识总是在前人的认识基础上的再认识。
田:在你看来,内地目前的这种戏剧传统,现实主义还需要吗?
高:需要的,现实主义是需要的。
田:但是不是那种虚伪的、浮夸的现实主义。
高:就是,认识现实总是需要的,而且这种认识是永远没有完结的。我提出一个东西代替黑格尔的那个提法,就是辩证法作为一个方法,包括认识的一个方法,它是以否定,实际上就是批判为前提。否定的否定认为是人的认识的一个发展的螺旋形的所谓再上升。我认为这是一个框架,是一个哲学框架。这个框架背后当然跟马克思主义为什么把这个框架接过来,把这个辩证法接过来的有关,因为这个很符合马克思主义世界的解释,它以批判为前提,所以否定。我认为其实人类社会是一个不断地认知的过程,不是否定的否定;认识的方法是认识、再认识,它是不断地认识。而且这个认识总是在,不存在遗产的打倒和批判的问题,只不过在前人认识的基础上再去发现,再作新一步的认识。而且这个认识是无止境的,没有一个终极的真理。
田: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对待传统问题。国内戏剧界有一种否定传统的情绪。在80年代的戏剧观念争论中,就蕴藏着这样的情绪,因此在争论中就有些盲目的东西。
高:我不否定传统,我当时就是说要重新研究戏曲,从戏曲里寻找新鲜的机制。其实中外戏剧里头,这个中心演员的身份是存在的,只不过意识到意识不到,突出没有突出。如果把它充分突出,把这个过程拉长,就会出现新的机制。它不是对前人的否定,而是再认识。而且这一个认识不是说到谁就可以终结了。
田:有的学者对你的“三重性”理论不大赞成。但我看你的书,看你的戏,觉得同你说的主张还是吻合的。我没看过你用你的理论导演的戏;如果看过表演,对你的理论会有更切实的、更充分的感受。不赞成你的主张的人,他们说得比较简单,比如拿狄德罗的表演理论来否定你。
高:我会把所有的发言都好好看看。
(忽然说到曹禺先生)
田:说到曹禺先生,记得1985年到上海,去看望他。他对我说:什么《报春花》、《救救她》……这样的社会问题剧,如此写下去是不行的,我看高行健是有希望的,他的戏有想法,有追求。有的人批《车站》,是没有道理的,给这个戏扣帽子。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是之有点顶不住了。让我去看,我看很好嘛!我就怕这样的戏瞎指挥,动不动就上纲。
高:曹禺一句话,《车站》才能演。世界性主题为什么不能演?当时我们就拿他这句话当做一个保护伞。
田:曹禺确实是个大家。有一段时间因为要写他的传,跟他接触较多,他对当时的戏剧创作倾向的批评是十分中肯的。当时的戏剧观讨论,如果能按照曹先生的意见,反对概念化的东西,就像你所说的,去掉意识形态的东西,就不会只在形式上下工夫了……
高:是,曹禺的思想是很开放的。
田:结果还是搞到形式主义上面去了,就是形式主义革新了,就搞成那样了。这是很深刻的经验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