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瘦竹戏剧研究的现代性阐释
江腊生
一茎瘦竹,说尽风流。陈瘦竹先生50年的戏剧理论研究实践,熔铸和渗透着他恢弘厚朴的美学追求和批评个性,将戏剧批评的理论建构、自身体验化入他的历史、美学层面的戏剧批评实践中,推进了中国当代戏剧研究的步伐,扩大了戏剧研究的视野。他的一生熔铸在他富有民族特色的戏剧研究体系当中,有严谨的学术论文,有富于论辩色彩的理论批评,有发微探幽的戏剧艺术解析,有欧美戏剧美学和流派的述评,还有许多序跋、观感、演讲等。在这些看似零散的批评文章之中,凝结了他自己独特的戏剧观。时隔几十年,他的戏剧理论并没有过时,反而愈发散发出富有现代性的气息,体现了一种融入生命的学术前瞻性与科学性。他躬耕戏剧园地,学贯中西,建立了一个宏阔而富有现代性的戏剧理论体系,为当代戏剧研究提供了视野的参照。他立足戏剧舞台,通过融入自身丰富的社会体验和戏剧实践,提出契合戏剧舞台的欣赏方法,为当代戏剧研究和欣赏提供了方法论的指导。
一、建构一个现代戏剧理论体系
陈瘦竹的戏剧美学追求,在于“运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和方法综合外国戏剧和中国戏曲和话剧,建立一个新的理论体系”。从1940年在四川江安国立戏剧专科学校执教起,他凭借自身的外语翻译的长处,花大力气研究西方的戏剧理论,撰写了关于欧洲戏剧理论、莎士比亚剧作的论文十余篇,分别发表在《新观察》、《东方杂志》和《文史杂志》上。20世纪50年代,他对中国现代话剧创作进行精细扫描,以郭沫若、田汉、曹禺、老舍、丁西林等剧作家为对象,写下了一批颇有影响的论文,如《论丁西林的戏剧》、《丁酉林〈孟丽君〉的喜剧创作》、《论郭沫若的历史剧》、《再论郭沫若的历史剧》、《论田汉的话剧创作》、《论田汉的历史剧〈文成公主〉》、《曹禺的语言艺术》、《读〈王昭君〉》、《老舍剧作的艺术风格》、《郭沫若悲剧创作的历史地位》等等。这些论著,在当代戏剧理论批评史上产生了重大影响,形成了他自身独特的戏剧观。
“文革”结束后,陈瘦竹不满足于对本国剧作家的评述,力图从宏观上研讨一些当代欧美戏剧理论。像《当代欧美悲剧理论述评》一文,主要根据收录当代欧美剧作家及理论家论悲剧的文集——《悲剧》等外文资料,对悲剧人生观、悲剧冲突、悲剧人物、悲剧节奏和悲剧快感作了精辟的述评,弥补了长期以来当代戏剧理论停留在以亚里士多德和黑格尔为代表的欧洲古典悲剧层面上,而对当代欧美悲剧理论知之甚少的缺憾。对历来被奉为圭臬的理论,作者也高扬着主体的批判分析精神,提出不同的见解。在《论悲剧精神》中,陈先生指出亚里士多德关于“怜悯和恐惧”的理论并不完全正确。他认为:“悲剧精神的实质是悲壮而不是悲惨,是悲愤而不是悲凉,是雄伟而不是哀愁,是鼓舞斗志而不是意义消沉。”悲剧的作用主要在于歌颂,目的是振奋人心。其中最典型的就是英雄悲剧,其他还有普通人的悲剧和错误造成的悲剧。在社会主义时期,创作这三种类型的悲剧都有生活的依据。陈瘦竹的这些看法,均表明他是以自己的独特思路而不是以流行的看法来参加学术争鸣的。正是这种独立思考的精神,使陈瘦竹在悲剧问题的研究上取得了显著的成绩。
悲剧论、喜剧论、戏剧本体论构成了陈瘦竹戏剧研究体系的主体。他在大量阅读英文原著的基础上,对20世纪西方戏剧、悲剧、喜剧的多元发展与最新态势进行了具有历史深度的提炼与推介,接连发表了《当代欧美悲剧理论述评》、《论悲剧精神》、《悲剧往何处去》、《喜剧简论》、《论喜剧中的幽默与讽刺》、《欧美喜剧理论述评》、《精神分析学派喜剧理论》等一系列论文,为我国现代悲、喜剧研究作出了重要贡献。他推崇崇高悲壮的悲剧精神,揭示了悲剧在当代的新变化;他深入地剖析了喜剧的滑稽、讽刺、幽默、反讽等多种表现形态,阐发讽刺与幽默的内涵与美学功能,以提高喜剧创作的美学品格。朱栋霖在总结陈瘦竹的理论成就时指出:“这些文章以异常丰富的理论信息和广阔的知识构架,令学界同仁叹为观止,如今已成为我国现代戏剧理论的经典文献。”
陈瘦竹的戏剧评论虽然多半是从社会学角度出发,站在历史发展高度来审视现代戏剧的发展,但他也注重对戏剧的美学精神的挖掘。庸俗的社会学批评,一般的做法是以对批评客体作单纯的社会的和历史的评价来代替思想和艺术的全面分析。陈瘦竹的戏剧理论批评则是从批评客体的实际出发,在不忽视思想评价的同时,更为突出地强调批评主体所独有的艺术感受。他的许多戏剧见解都是在审美体验中逐渐形成并达到理论高度的。陈瘦竹指出,现代戏剧一个重要的特征就是人物、冲突的诗化。他认为戏剧有着“诗的目的”,它通常“表现某种动作以感动我们,而且运用这种感情媒介使得我们着迷”。陈瘦竹援引席勒的话说:“这是悲剧的权利——不,甚至可以说是义务。它应该使历史真实服从诗的规律,而在处理历史事实时,必须符合悲剧艺术的要求。”
他在分析戏剧作品中,时常将重心落在现代悲剧创作中,剧作家与剧中人休戚相关、悲喜与共及悲剧人物思想感情的热烈奔放上。他认为丁西林的剧作玲珑精致,是接近英国机智喜剧的一种幽默喜剧;郭沫若善于运用充沛的感情、富于诗意的语言表现人物性格,具有巨大的感人力量;老舍擅长从广阔的生活横断面和纷繁的矛盾中构成舞台形象,生活气息虽浓厚,却缺乏惊心动魄的场面和雄伟的气势。作者还用比较的方法研究剧作家的艺术风格,指出郭沫若的历史悲剧中诗的意境以雄健见长,慷慨悲壮,而田汉剧作中的诗以委婉见长,情深意远。在与沈蔚德合作的《论〈雷雨〉和〈旧出〉的结构艺术》中,文章对曹禺善用回顾式和巧合式的结构方式进行了深入的美学探索,开辟了由过去对曹禺剧作主题、人物等较单纯的思想生活内容阐释,或对曹禺的世界观与创作方法关系的定性,到向微观地探讨艺术结构、美学个性方面探求迈进。
作为社会主义中国的悲剧理论家,陈瘦竹信仰共产主义学说,他近50年的戏剧理论研究始终建构在科学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基点上。对于悲剧,陈瘦竹认为,“作为一种戏剧样式,悲剧是社会生活中悲剧现象的艺术反映。剧作家从悲剧冲突中表现主角的苦难或死亡,以显示作者的社会理想和美学评价”。他坚持从社会关系、社会冲突中寻求悲、悲剧和悲剧快感的合理解答,同时又注意在戏剧特征的分析中把握和提炼戏剧的美学因素。
二、学贯中西而坚持民族传统
对于今天的学界来说,学术开放随着国际交流的不断扩大已经成为一个普遍的问题,然而对于上个世纪的上半叶来说,能够以宏阔的视野关注西方现代戏剧的传统及其发展,却是一种艰难与勇气。何况是在当时的政治语境下,我国戏剧理论相当匮乏,能够立足于本土传统戏剧戏曲,放眼西方深厚的戏剧理论与实践,这是一种对戏剧本身的挚爱和学术规律的尊重。陈瘦竹的戏剧本体论思想继承了西方与中国传统的戏剧理论,以现代观念给予开放性阐释。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陈瘦竹介绍了许多欧洲古典戏剧理论。
80年代美学界、戏剧界新派林立,浮躁之风时有涌动,陈瘦竹一方面撰写长论,提供了西方戏剧思想的第一手资料,另一方面强调坚持尊重戏剧艺术规律与切合本土文化。那时,西方荒诞戏剧、现代主义新潮戏剧在我国剧坛似有独领风骚之势,易卜生式的写实主义戏剧观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体验派别导演体系被新潮之士嗤之以鼻,整个戏剧界惟“新”是趋,模仿和推崇。陈瘦竹以他坚持艺术真理的勇气和对西方戏剧的深刻了解和精神研究,不随潮流而动,不推波助澜,他驳难某些人提倡的无情节、无冲突、无人物的“现代戏剧”,先后写下了《关于当代欧洲“反戏剧”思潮》和《谈荒诞戏剧的衰落及其在我国的影响》等重要论文。
在《关于当代欧洲“反戏剧”思潮》中,他采取了客观引证的方式来说明荒诞戏剧的本质,力图摆脱先入为主的思维方式,大量地引用了西方荒诞派剧作家和评论家对这一流派的限定和分析。同时,陈瘦竹也绝不是国粹主义者,他并不拒绝向西方现代派学习,他所反对的只是全盘西化。他说:“对于欧美资产阶级现代派文艺,当然应该有所了解,其中一些表现手法,如果对于我们社会主义文艺有用,当然可以借鉴,但其创作思想和艺术形式,不可全盘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