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话剧研究(第12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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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革故鼎新悲欣交集(2)

戏剧的第二个悬念是苑国钟与田翠兰的关系,这也牵扯着金穆蓉为何对田翠兰不满,以及动不动就与其争吵的原因。在与邻家的嬉笑怒骂中,田翠兰从不吝惜凌厉、泼野的嘴皮子,可是面对苑国钟,她的神情里总有几分不自然的爱怜、心疼,流露出一种藏不住的关爱之情。直到懵懂、憨直的小木匠抓了丈母娘的奸,苑国钟与田翠兰的隐情才暴露在众人面前。

田翠兰的暗门子出身令格格出身的金穆蓉不齿,她一直瞧不上这个卑贱的人,怀疑她与苑国钟有染,结果得到证实,她吐出了心头恶气。但是,随后,苑国钟不管不顾的倾诉,却让人们知晓了更多的秘密,也明白了田翠兰善良、真诚的心地:她因为走投无路才卖身活命,因为看不得别人死才救助苑家父子,因为丈夫阳痿才与苑国钟私通。如此之多的“不得已”,造成了一个女人坎坷的身世。这女人从不诉说心中的委屈,仿佛自己是个老桶箍,像固定木板一样,把几个无助的人箍成一个桶,将几颗破碎的心围在一起遮风挡雨。从田翠兰牵挂苑国钟的情形看,他们之间是有情有义的,但是她不能嫁给他。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卖炒肝儿的搭救了她,即使他们的家庭生活不如意,她也不忍离弃,因为有她在,她的丈夫总算还有家。田翠兰的情感状态自然不合文化规范,但在特定情境下,却体现出人心本真的善。

刘恒说:“我最重要的编剧技巧就是,做一个善良的人。”“只有善良的人,才有良知,才有同情心,这是一个好作家的基础。”显然,刘恒对于田翠兰寄予了深深的同情。

《礼记》里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在刘恒的创作里,这两者从来都是他运笔狠辣的所在。人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的纠结,一直是刘恒探讨的人性命题。1986年,在短篇小说《狗日的粮食》里,他曾描写过一个为粮而死的女人。为了填饱一家人的肚子,女人瘿袋不顾廉耻、不惜手段地翻拣偷扒一切可食的东西。后来她因粮证丢失而自杀,死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狗日的!粮……食……”维持生命存在的自然欲望,在被压抑到极限的时候,显得那么原始,那么坚韧,又那么顽强。“在刘恒的视野中,生命的过程,与文化的限定是对立的。人创造了文化,是为了发展生命,但古文化的许多东西,恰恰是导致人走向悲剧的原因。”“人们的悲哀就在于,你既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生命欲求的生命个体,又是先验文化的载体,先验理性是无法解释和满足人欲的。”刘恒怀着对他笔下人物的洞察和悲悯,表现了生命本体的浑茫与苍劲。

戏剧的第三个悬念是苑江淼到底为什么独自待在楼上,病入膏肓还没完没了地看书,却绝不允许父亲进入自己的屋子。他躲起来养病是真,难道就没有其他原因?他怎么就那么厌恨父亲?剧中,苑江淼总与同院的同学、中医的女儿周子萍交换书籍,父亲苑国钟和邻居田翠兰都劝他好好休息,可他却总不以为意。直到肖保长的儿子向子萍逼婚,中医决定带上女儿逃避,慌乱中书包里的传单撒落在地,人们才终于明白,原来苑江淼不顾自己的死活,为他所向往的新中国,一直躲在楼上刻印传单呢。

苑家父子的关系令人感慨。早年,苑国钟因受革命党牵连,被抓进大牢,他的妻子在逃难中生下孩子,自己死在路上。这个孩子自幼多愁多病,让为父的心里有了自己的原罪。孩子大了,厌恶卑琐、贪婪的父亲,可是无论怎样,正如鲁迅所言,“从血管里流出来的都是血,从水管里流出来的都是水”。苑国钟对儿子百依百顺,像个谦恭、殷勤的仆人。为了延续儿子的生命,他想办法弄钱,“您要说卖脑袋能救他的命,我这就把脖子上顶的这东西切下来给您搁这儿,您信不信?”在儿子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时,他先是病急乱投医,想给儿子娶亲冲喜;此事不成,在偷听了儿子与人谈起鲁迅小说里人血馒头的故事后,他就割破手指,偷偷往药罐里滴血。直到他临死前,还让人赶紧用馒头蘸上自己的血,留给儿子治病。如果说鲁迅笔下的华老栓的“人血馒头”是愚昧的表征,那么苑国钟的“人血馒头”却不仅是愚昧,更是一种绝望的利刃也割不断的亲情。而儿子正在用最后的生命做着最有价值的事情:利用被隔离的处境,悄然从事着为地下党印制传单的工作,与死神和旧的世界进行决绝的抗争。对于儿子来讲,被特务抓到是死,抓不到也将病死,这样的情形岂能让父亲得知?得知后他怎么承受得起?

这对父子的悲情就在于,他们因为各有秘密而彼此疏离。苑家父子是两代人,他们的人生趣味、精神世界根本不同,父亲的内心苦痛无法向儿子表达,儿子的理想憧憬也无法向父亲言说。他们就这么相互隔膜着,直到死亡把谜底说破。

阿成认为,刘恒“将人们与外部世界、人与人之间的那种紧张关系表现得非常生动(也颇悲怆)。说实话,现在像刘恒那样用骨头蘸着鲜血写作的人不多了”。在《窝头会馆》中,无论哪一种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关系都带着纠结和苦痛,自身处境和情感形式就显得极端,因此也极富悲剧性。

《窝头会馆》到底是悲剧还是喜剧?我想看了演出的人们可能看法并不一致。对于人生而言,正着看都是悲剧,倒着看全是喜剧。窝头会馆里的人们因为坚韧地、悲哀地耐着,显出几许悲剧意味;因为他们机械地、卑琐地活着,又带有几分喜剧的意趣。这与刘恒自身的哲学省思、达观心态不无关系。

当旧的文化形态衰亡时,依附其上的人们免不掉心里的悲哀。在刘恒的小说《沧河白日梦》中,二少爷曹光汉对他的奴才说,“我是个废物,什么事也做不成。我生来是给人预备着毁掉的玩意,摆在世上丢人现眼,做什么用!我想做的事情一件件有多少,哪一件做成了?我算什么东西?要在世上受这个苦?”然而,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摆脱人生的苦役,因此人们只能等着、耐着、受着。在刘恒的小说《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中,孩子问父母:“人活着有什么意思?”母亲回答:“有时候没意思,刚觉得没意思又觉得特别有意思了。”父亲告诉儿子:“没意思,也得活着。别找死!”“有人枪毙你,没辙了,你再死,死就死了。没人枪毙你,你就活着,好好活着。”在《窝头会馆》中,在时代夹缝里,尽管死亡的意象无处不在,如被砍头的革命党传说,古月宗为自己订制的横在院里的棺材,身染沉疴、死之将至的苑江淼,误中子弹、奄奄一息的苑国钟等;但是,活着的信念依然贯穿着人们的生活,支撑着他们的生命,成为他们迎接新时代的内驱力。作为旧社会的零余者,古月宗、苑国钟甚至肖保长们终会死去,而新生的社会力量正潜滋暗长,子萍和她的同学们期待着汇入新的社会大潮。戏剧结尾处,新生婴儿嘹亮的啼声,虽然是个比较老套的象征,但却昭告了未来生命的曙光。

在这部戏剧中,苑江淼在新旧人物之间似乎是一个异数,但是当他把自身生命置之度外,向死而生,去追求渴望的目标时,那个目标一定极富理想性。死亡对于苑江淼来说,不是终点,不是结束,而是精神上的另一种重生。

正如鲁迅先生所言,喜剧是将人生无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告别旧的时代,总不免带有喜剧色彩。《窝头会馆》演出中一波波的笑声,恐怕也不能仅仅怪罪于新时期观众的历史感、庄严感的缺失。实际上,戏剧中风趣、幽默、令人忍俊不禁的台词比比皆是,可是当你笑完之后,又总会生出几许忧伤、悲悯情绪。

刘恒在作品中塑造的贫嘴张大民一问世,人们就想当然地以为他本人是口齿伶俐、滔滔不绝的人物,可是阿成却声称刘恒不善言辞。这真是一个有趣的对比。刘恒接受采访时说,“《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问世之后,曾经被某些人激烈批评,认为人物太贫了,贫得过分显得非常做作了。我不太服气,我觉得不走到极端,那股子邪劲儿就出不来。我在《窝头会馆》中将坚持自己的立场,用夸张的手法让人物和台词走向极端。”尽管有人看完演出后认为,旧北京土语太多,言辞还显得粗鄙,理解起来有困难。但刘恒却坚持自己的语言风格。

《窝头会馆》中的人物,个顶个能说会道,嘴巴不饶人。晾膏药的金穆蓉与洗猪肠的田翠兰拌嘴,两个人谁也不让谁:

金穆蓉:您那肠子掉地上倒不碍的,我们这膏药怎么办呐?

田翠兰:瞧您说的,猪肠子掉地上不碍的,我那肠子我得让它掉自个儿肚子里不是?

金穆蓉:您甭客气。您就告诉我……这膏药沾了土坷垃怎么使啊?给谁使啊?

田翠兰:谁腰疼给谁使啊!那不是贴腰的吗?

金穆蓉:我们拿出来使,再硌着人家,人家不给钱也就罢了,讹我们一道,我们找谁讲理去?

田翠兰:找我呀!您让讹您那孙子找我,您让他讹我来。谁怕谁呀?(话中有话)想变着法儿讹我,他姥姥!

这些语言紧咬话头儿,卖弄机敏,带着人物的血气、体温,显示着她们的个性。

有时候,语言是人们灵魂的外衣,是心态情感的折射。中医周玉浦对妻子金穆蓉信耶稣不以为然,他跟人述说妻子一边念经一边掉泪,他问怎么了?妻子回答:摩西领着人出埃及了。这话乍听起来真可笑,可是联系金穆蓉的处境仔细一想,这泪流得合理:《出埃及记》是《圣经》中的重要篇章,显现的是陷入绝境中的人们为寻找生路的出走,金穆蓉的家人在战火中屡屡被困,何时才能平安,她自己的生活正走入低谷,因此她焦虑、牵挂却毫无办法。触景伤情,怎一个“愁”字了得?又如,金穆蓉害怕肖保长的儿子小达子向女儿逼婚,就巧妙地探问小达子(小达子因倒卖军用物资被抓)的处境,“说是小达子秋天就能从牢里出来了?”当她得知消息可靠时,就忍不住对肖保长说,“这年头儿满世界跑枪子儿,牢里怕是比街面儿都安生。”其实心里头巴不得此人被关押至死。

有时候,语言也可以显示人们的智力优越,表现出人性的狡黠与滑稽。比如,古月宗让人砍了院子里的树要给自己做棺材,苑国钟不乐意了,他说这是“蹬鼻子上脸踹脑门儿……想蹲我天灵盖儿上拉屎”;可是古月宗一通狡辩:“卖房时没写树,所以树是我的,院子里的一切都属于你,我在院子里属于你吗?院子里的蛐蛐属于你吗?你同意,蛐蛐同意吗?”接着又大谈房契的事儿,因为语义模糊,大意是只要我找不到合适的房子,就这么白住下去。苑国钟气急了,说“你赶紧爬到棺材里,我好给你钉钉子”。古月宗抓住话把儿:“树归你,棺材归我。”

贫乏的日子,过剩的精力,琐碎的牢骚,零乱的心绪。这与死水般的旧中国缓慢的社会节奏有关,也与生活在其中的人们那种穷极无聊、内心压抑的生活状态有关,更与他们潜意识中的力比多和攻击性有关。贫嘴呱舌、逗笑打趣,这是他们打发日子的方式。在《窝头会馆》里,人物的语言常常出现词汇的叠加,同义的反复,既是为了突出说者的话语权,增强语言的表意功能,也是为了在倾泻的语流中散发那份抑郁的情绪。但是,听说语言和阅读语言是有差别的,前者更注重接受者当下的反应,后者却可以反复审视,因此,戏剧中过度的语言运用会给观众带来理解困难。这是应当注意的事情。

总的来看,《窝头会馆》延续了北京人艺的艺术风格,显现了地域化、风俗化、平民化的北京文化特色。北京人艺的优秀演员在舞台上很好地诠释了这种风格。这台演出很成功,火爆的票房就是例证。何冰的表演,让人们感知了苑国钟身陷其中的那种郁闷、憋屈、冤得慌、活不好也死不成的无奈处境。宋丹丹表现了底层妇女被磨粗了的灵魂和磨不硬的内心。徐帆演出了过气的王府格格的幽怨和高傲性情。濮存昕演活了一个落魄潦倒只欠一死,冷眼旁观却时时想钱的“活死人”。杨立新塑造了一个一时豪横,争钱抢房,螳螂捕蝉而不知黄雀在后的混世魔王形象。一台明星熠熠生辉,给观众带来视觉欣慰。假以时日,继续磨合,它一定会绽放耀眼的光辉。

刘恒说:“我曾经看过人艺的巅峰之作《茶馆》和《雷雨》,也看过后起的扛鼎之作《天下第一楼》和《小井胡同》,并看了五六部人艺话剧的碟片。我理解的人艺风格包括老北京杂陈的味道,底层人的善和‘小九九’,市井里的幽默和适度的粗鄙等等。这种风格有强大的艺术之美,我将在《窝头会馆》中用自己的方式给予新的开拓和展示。这不仅仅是向某种风格致敬,也是向生活本身致敬,是向遥远的过去和近在眼前的现实致敬。”的确,《窝头会馆》的三幕式戏剧结构让人联想到《龙须沟》、《茶馆》;苑国钟式的走投无路和自我调侃,极像老掌柜王利发的背时倒运,连他对保长逼交房契的反抗,也是“要是我明一早死了呢?”——典型的王利发口吻。戏剧结尾时,那一地的传单大有三个老头撒纸钱的况味。刘恒摸准了人艺的脉搏,因此,写得十分认真,但也略显拘谨。其实,一个有才华的成熟作家,不应当自我压抑和框架个人才华,他完全可以更自由地撒开了写。对于已经打算写出三部话剧的刘恒,我们有理由期待他在戏剧舞台上展示出更具魅力的独特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