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确是遇到过王初五。如此质问他,也是因为感怀小姐所受的折磨而已。说起折磨,你徐管家也立功不小啊。小姐病重时,授意下人断食断水的,不是你吗?徐管家,过去你曾是林家的账房,林家待你也不薄,你却伙同他人假拟账目,盗空家产,后又令小姐在饥渴中死去——你是精通账目的,自己在夜里数一数,可能算出将来要下到几层地狱?”
徐管家脸色大变,想嚷一句“你胡说”,却哆嗦着,讷讷说不出话来。手捂到额头上去——头越来越疼了,耳中铮铮作响,渐听不到别人的话声。
倒是林梓枫不管不顾,继续逼问道:“既然见过王初五,那你为何不承认?”
“我实在不愿承认认识那等渣人。”
“你这么说不是太牵强了吗?”
朱氏轻蔑地笑道:“你是说,我杀了王初五?”
“谁知道你用了什么邪法!我早就觉得你这阵子神神道道的,可疑得很!”
朱氏大笑起来,笑声带几分凄切:“邪法?你倒不如说,是小姐的冤魂来索命!”
林梓枫不禁脸色发青:“我才不信有什么冤魂索命!若是有,我父母的冤魂早就显灵给我看了!林亦染之死,你也是帮凶!这时我冷落于你,你怀恨在心,就装神弄鬼,妄图毁我家业,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毁你家业?这家业——原本是你的吗?帮凶?帮凶死得如此凄惨,那主犯,还不知会有怎样的下场呢。”
“你……”林梓枫被噎得恼羞成怒,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徐管家却突然抱着脑袋大声呻吟起来,不一会儿,就倒在了地上,左右翻滚,浑身抽搐,很快就一动不动了。林梓枫呆怔了一会儿,上前查看。搭了一下鼻息,竟然已经气绝。目光移到徐管家额角贴的膏药上,忽然心念一动,伸手,敲了敲他的脑袋。
空壳的声音。
林梓枫一屁股坐在地上。青印目睹这等恐怖情景,早就吓得缩在墙角,哆嗦得路都走不了了。朱氏仍是坐在床沿上,连站都不曾站起,一句嘲讽的话飘出嘴角:“他可是当着你的面死的,你可见我施过邪术?”
林梓枫满面惊恐,冷汗淋漓,不能成言。
墙上的画中美人,静静俯视着这一切,嘴角似乎弯出一个冷笑。
一直到徐管家的尸首被收走,躲在墙角捂着眼睛的青印才敢站起来。朱氏毫不介意屋子里刚死了人,挥了挥手让她去休息。青印往外走时,一只飞虫从身后飞来,掠过她身边,投入夜色之中,透明薄翼摩擦发出轻轻的嚓嚓声。她一瞥之间,依稀看到它身上的五彩斑斓,似乎是前几天看到过的那种蜇人飞虫。
不要蜇到羽涅才好,明天拿艾草把屋里熏一熏吧,青印想。
三
徐管家也死了。跟王初五一模一样的死状。暴毙,死后头脑空空。一个可称个例,两个就绝非偶然了。
一夜之间,林府陷入恐慌之中。府中的丫鬟仆人们,纷纷哭闹着要出府。不料官府已将林府重兵把守,还疏散了邻里的居民,原因是怀疑林府出了传染恶疾,官府已下令戒严。
林府中的人只能留了下来,一个个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不过,他们的猜疑,并非在于传染恶疾。
死掉的王初五曾掰折小姐林亦染尸身的腰骨,徐管家曾指使下人给小姐断食断水。林亦染冤魂索命的传言,在下人中间不可遏止地传播开来。一些心中有愧的人,尤感恐惧。
其中包括落葵。
尝试逃出府,却被卫兵用长矛指着逼回来的落葵,跪在自己屋里的地上,双手合十,眼含泪花,目光向上望着,口中念念有词地求告。
青印在一旁抱着羽涅,问道:“姐姐,你在向谁祷告呢?”
落葵急忙摆手示意她不要乱讲,用饱含恐惧的眼神左右看了看——虽然屋子里原本就她们两个人。这战战兢兢的神态,让青印也跟着怕起来:“昨天老爷跟夫人说了些奇怪的话,什么父母的冤魂,还说夫人是小姐致死的帮凶。夫人反唇相讥,说这家业本不是老爷的,我越发听不懂。究竟都发生过些什么事啊?”
落葵拉了青印到床沿坐下。此时她孤单无助,跟人倾诉一下,心里也好受些。于是压低了声音,慢慢道出一句让青印十分吃惊的话:“小姐林亦染的父母,原本是林府的原主。老爷林梓枫,是家奴之子。”
青印越发茫然了。她出身大户,心中有固执的身世尊卑理念,富贵尚且好说,这身世却是最由不得人选择的。一个卑微的家奴之子,竟能娶了主子的女儿,又成了府中的主人,这样身份的转变,简直是惊世骇俗。
落葵四处看了看,低声慢慢道来。
林亦染祖上三代御医,父亲林司起,是太医院的主事,医术高明,颇受皇家信赖,是宫里的红人,家底亦是十分殷实富足。林梓枫的父辈,则世代为林府家奴,而且,是非常特殊的家奴,叫作试药师。
这名字听着雅致,月钱也是普通家奴的数倍,却绝非轻松的差使。试药师的职责,便是在主子发现某种新药、钻研出某个新方子时,先行服用,以观察药效和危害性。
所以,林梓枫的祖辈们多数短寿,他的父亲,更是在一次试药后暴毙。当然,按规矩,林司起给了林梓枫丰厚的抚恤银。
从事这个行当,本就要冒这个风险,林梓枫的父亲倒是死得无怨无悔。
林梓枫平静地继承了父亲试药师的职务,尽职尽责。同时,勤习医理,在医术方面也表现出了不俗的能力,颇受林司起的赏识。后来见他精明能干,就让他当了管家,不再做试药师这个要钱不要命的差事。
一年之后,林家出了祸事。林司起为宫里一位有喜的皇贵妃开的保胎药出了问题——贵妃喝了药后小产。一番调查,原是保胎药出了问题,其中一味原本应是“一钱”剂量的药材,赫然开成了六两。林司起连喊冤枉,称自己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那位皇贵妃是皇上宠妃,此时龙胎不保,出了这种事,龙颜震怒。当然皇帝也不相信林司起会开错这样简单的药方,却并没有罢休,反而更深查下去。这一查,纠扯出林司起与皇贵妃那在朝中位居重臣的父亲之间不和的传闻,一个贵妃的小产事件越查越复杂,终演变成前朝党派的斗争。
皇帝最恨拉帮结派了,尤为可恨的是,臣子们拉帮结派的后果,竟让他失掉了一个龙子。他早就想找个机会打压一下结党营私的势力,林司起的事,无疑是杀鸡儆猴的机会。
重判。重重地判。
御笔一挥,御医林司起斩首,抄没家产,家人发配边疆,家仆遣散。
抄家的结果,令负责监督抄家的官员十分失望。林司起祖上世代御医,年俸丰厚,更因其妙手回春,常得宫里的重赏,应该是家底颇为丰厚才是,不料这养着近百口人的大家业,竟是头皮包骨的瘦死骆驼,银库几乎是亏空的,根本没有什么油水可捞。
林家人杀头的杀头,发配的发配,没有谁顾得上查问家业是怎样亏空的——反正横竖被抄了,再也与己无关。
林司起被行刑的前一晚,见了管家林梓枫一面,提出将独女林亦染许配给他。林司起之所以做这个打算,一是不愿女儿受那流落边疆之苦,二是林梓枫家做了几代试药师,家境应该不算穷困,三是觉得林梓枫是个有能力的男人,可以作为女儿的依靠。最重要的是,他知道女儿与林梓枫早就心意暗许。之前因为林梓枫出身卑贱,才没有考虑过把女儿嫁他的可能。
没想到一夜之间乾坤颠倒,现在他竟急切地想把女儿托付给这个家奴之子了。
能娶到早就爱慕在心,却可望而不可即的大小姐,林梓枫激动得热泪盈眶,当即跪下谢恩,发誓一定照料好小姐。
林司起觉得自己可以含笑而去了。
行刑那天,林亦染心焦致病,竟不能到场相送。还是林梓枫送了他最后一程,喂他吃了最后一口断头饭。
据说,林司起被行刑前,张口欲仰天长嘶,却喷了一口鲜血出来,连一个“冤”字也没喊出来。
……
听到这里,青印已是呆了。一个家族顷刻间家破人亡。联想到自己的家族惨遭灭门,尤其感怀,唏嘘半晌才问:“那,后来林小姐怎么会死呢?而且好像死得很惨啊。”
落葵叹了口气:“后来,林梓枫不知给哪位富商看好了绝症,富商竟以一半家财相赠。林梓枫发了财,就用这笔钱买回了被没收的林府宅院,带着小姐住了回来,又把原来的那些仆人丫鬟雇了大半回来。我跟朱砂……哦,就是现在的夫人,原本是自幼服侍小姐的,因没找到别的活计,也在那时回来了。林府还叫林府,却易了主,而且人丁少了许多,比起以前冷清多了。”
青印记起徐管家暴毙之前,朱氏曾质问他“身为账房,伙同他人,盗空家产”,这样看来,这“朱砂”无疑是来为小姐复仇的,只是……
定一定神,青印又问:“那朱砂如何成了夫人的呢?”
“小姐自父亲被杀了头,就落了病根,得了头疼症,常常卧床不起。朱砂生得美貌,性子风骚,就勾引了老爷。老爷发了家、当了主子,竟将当初的承诺抛诸脑后,与那朱砂常常白日宣淫,毫不顾及小姐,没几个月竟有了私生子。小姐哪里受得了这些?头疼症更厉害了,服侍的人这时眼里只看着老爷,见小姐不受待见,也就偷懒怠工,越发不上心。到最后小姐病重时,老爷对人说她是绝症,没得救了,便不再让她服药。小姐每日里头疼得哭叫撞墙。被人发现咽气时,已死去许久,尸身都僵硬了。至今想起来,还心惊胆战……”
青印听得胆寒,只觉得林梓枫的行为绝情到令人发指,堪称歹毒。更有之前朱氏指责林管家“给小姐断食断水”,林亦染竟是生生被他们折磨死的。就连死后,一个抬尸的仆人,也敢硬折断尸身的腰骨,可见林亦染着实被作践到了极点!
“那,落葵姐姐,你也是服侍小姐的人,就没有设法给她送些吃的吗?”
落葵听到这话,脸色大变,猛地站了起来,冲着她大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想法子?我对小姐忠心耿耿,你不许乱说!”说罢狠狠跺了一下脚,扭身跑开。
她的一番喊叫,吓醒了打着盹的羽涅,哇哇哭起来。青印连忙摇着哄,嘟囔道:“我就是问了一句,发那么大火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