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既然进了我的血脉,还有没有知觉?算是生,还是死了呢?”
他沉默不语,良久才道:“没有知觉,没有记忆,应是……死去了吧。”
跟着,颊上竟滑下两行清泪。
青印仰脸看着他的泪水,突然明白了什么,震惊道:“难道……难道你就是……”
他缓缓点了点头,偏过脸去,望向别处。
青印顿时难受得五脏六腑都绞扭了,梦境中的那两个名字又浮现在耳边。那么说苍君就是雄仙蕈,也就是她眼前这名俊朗男子。而茯儿就是雌仙蕈,已消失在她的血脉中。
陌途将雌仙蕈渡入她体内,救了她的性命,在苍看来,她就是杀了他同命爱侣的凶手吧……她看着他悲伤的侧脸,几乎想给他跪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对不起……”
他却轻声回了一句:“这不怨你,若非自愿,单株仙蕈岂能附身于凡人之躯?茯儿既舍身救你,必是她自愿的。”
“自愿?”她一愣,“我与她素不相识,她怎么会甘愿舍命救我?”
他低眼细细打量着她:“你的本名是什么?出身何处?”
“我本名叫周青檀,焦州人氏。”她没有犹豫便和盘托出。不知为什么,现在对苍,她竟十分信任。
他微微笑了:“青檀,原来真的是你。”
四
“你认得我?”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娓娓道来:“与茯儿分开后,我寄生在深山的碧玉之中,被采药人发现,连同碧玉一起端走,卖给了药商。得我者,均是视为祥瑞奇珍,珍重收藏。数百年来,我被转卖到一任任主人手中,我施了点仙术,让我的拥有者的族人身上都出现一个符号,那是我与茯儿约定的标记。我期盼着茯儿或许能有机缘看到这个标记,在这种缓慢的旅程里,有一日能与茯儿重逢。七年前一个深夜,收藏我的那户药商,却突然遭遇了灭门之灾,他们的目标居然是被主人藏在书房碧玉书案中的我。”
青印的面色忽然变得苍白,浑身瑟瑟发抖,颤声问道:“那户药商,莫不是姓周?”
“是啊,那户药商正是焦州周家。周家掌柜周亦书,把我当作镇宅之宝珍重收藏,却招来这灭门横祸,我至今也不知外人是如何得知的。”
旧事袭上心头,青印心口痛如刀割。她忽然不由自主抬手抚了一下自己的左肩,那么说这就是周家人“族徽”的由来了?
“所以我认得你,青檀,我虽生在那碧玉书案中,却可以看到书案外的事物。你小时候,曾跑进书房中玩,被周掌柜抓住,狠狠呵斥了。”他用如此温暖的语调提起她的父亲,有如他乡遇故人,“前几日你经过囚禁我的那座碧玉小楼,我便望到你了。我感应到了茯儿的气息,看到的却不是她的模样,我便知道她已渗入他人骨血,神魂不在了。我与茯儿,在这茫茫世间是注定要擦肩而过,永不能再相遇的。我猜,你是在那场灭门之祸中身负重伤,机缘巧合食下仙蕈,才得以复生的吧?”
“是天枢星君想要得到雌雄仙蕈,隐去赤砂公主的妖气,让她伪装成瑶池仙姬位列仙班。他的座下神兽三尾獬猫得了雌仙蕈,返程的途中路过灭门案的现场遇到濒死的我,就用仙蕈救活了我。”
苍微微摇头:“那是三尾獬猫救了你?据我所知,神仙的座下神兽都被忠符所制,是做不出那等逆主之事的。獬猫将仙蕈私赠,是受了外力的左右。”
青印记起之前九羽曾说过,陌途的心脏上刻有忠魂符,做出将原本属于仙主的东西私自赠人的行为,是十分有悖于常理的。
“是什么外力?”
“茯儿的意志。”
雌仙蕈茯儿,被神兽三尾獬猫捉住赶往仙界。那时候她应该已经猜出想得到仙蕈的人的目的,若有人想把雌雄两株仙蕈集齐,必然是为了炼成丹药。獬猫途经凶案现场时,雄蕈已被掳走,仙蕈辨别气息的能力尤其敏锐,茯儿定是捕捉到了苍残留的气息,知道苍已落入歹人之手。
“徘徊等候数百年,仅在各自被掳掠的路上擦肩而过。她定然也看到了凶案现场遍地横尸,我们一个被捉去仙界,一个落入邪魔之手,相见的机会更是渺茫。就算是相见,也必是被一方同时夺去,面临的还是被炼成丹药,魂消魄亡,那时的茯儿心中一定十分绝望吧。”
青印的神思忽然飘忽了,恍忽回到了那个腥风血雨的夜晚,喃喃道:“獬猫将一个濒死的女孩叼到屋子里,让她在临终前免受雨淋之苦。这个女孩定是这场灭门之祸中的遗孤,如果能救活她,她长大后必然会想方设法寻找仇人报仇雪恨。若她能成功,说不定能将苍君救出魔窟,反正我们是永生永世不能在一起的,便让这女孩带我去寻苍君吧。哪怕到时连一点一缕残魂也不剩下,就借她的眼睛,再看他一眼,也心满意足了……”
青印的手指突然被握得生疼,“咝”地倒吸一口冷气,回过神来,抬眼,看到苍君震惊的脸。她这才意识到,方才不自觉说出的一番话,是以“茯儿”自称的。
茯儿的一缕意念,竟潜在她身体中没有散去吗?怪不得她之前在接近苍时,会有那种痛彻心扉的揪心感,那是茯儿的感觉吗?
“茯儿……”苍君怔怔地抬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青印的情绪完全被陌生的情愫侵占了,酸甜与痛楚在心口越积越多,眼角溢出两行清泪,积压的感情忽然如烟团散去般,消失不见,胸腔里变得空空如也。
她清晰地感觉到,茯儿,彻底消失了。
青印本身的意识复苏,发觉苍的手指触在了自己的脸上,顿觉十分尴尬,正欲后退,忽然黑影一闪,若一道疾风刮过,面前蓦然多了一个人影。
青印抬头一看,竟是陌途。他的目光正阴沉锋利地扫向苍,分明是捕捉到了他那原本无形无影的魂魄。手一抬,冲着苍的脸挥了一拳,苍的身影如被打散的水中倒影般晃了一晃,消失不见了。
“这家伙是谁?”陌途忽地回头,目光朝青印横扫过去,却看到她脸上挂着泪痕,一腔冲天醋意顿时萎靡下去,迟疑地问,“为什么哭了?”
“哦……”她抬手抹了抹泪,低头看了看自己湿湿的指尖,“不是我在哭。”
“什么?”陌途越发迷惑了。
“陌途……”她的语调有些异样,抬眼看着他,缓缓问道,“斜渡岛主便是杀害我家人的凶手,对吗?”
他沉默地看着她,良久反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忽然抬头望了一眼远处的碧玉小楼,若有所悟。
她突然恨恨地用力推了他一把,转身就跑,他飞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哑声道:“印儿,我只想借岛主之手取回你的心魄,让你能活下去!”
“求助于灭门仇人!我宁愿死!”
“我不是求他!只是利用他,印儿,凭你我之力即便是命不要了,又有何能力对抗岛主?”
“那便死好了。”寻了多年的仇人近在眼前,她只剩下疯狂的杀念,片刻也等不得,更何况是要依靠仇人救自己性命?
“印儿。”他紧紧地箍住她,“待时机成熟,我必助你报血仇。你要信我。”
“我不信!”她嘶声叫道,“你变了!你不是原来那个陌途了!”
陌途眼神一黯,眼中闪过悲凉,却低声道:“你太激动了,先睡一阵吧。”
手在她枕骨上轻轻一按,不可抗拒的睡意潮水般袭来。绝望地沉入睡梦时,耳边传来他模糊的一句:“对不起。”
再醒来时,是在烟色鲛纱围绕的床铺上,陌途不在身边。青印起身去开门,发现门外站了多一倍的守卫。
她应是被囚禁了。而此时她唯一能想到的,是苍。虽然他只是一株脆弱的花草,却说不定能告诉她该怎么办。
此时天色虽阴沉,却是上午时分。记得苍说过,他的魂魄只能在夜间离体游走,于是只能焦急地等天色黑下来。
然而直到天黑透了,也不见苍来。
陌途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整日不见踪影。
她郁闷地靠在门边,望着黑暗笼罩下,美丽荡然无存、只余阴郁恐怖的海岛。夜色中忽有一个身影渐行渐近,守卫恭敬地行礼:“公主殿下。”
青印站直了身子,看着赤砂慢慢走近。
赤砂凝视她半晌,道:“獬猫今日在这宅子周围设了防灵结界,是为了提防什么的?”
青印恍然醒悟。陌途应是猜到了苍的存在,特意提防了,而赤砂似乎并不清楚这件事。她偏过脸望向黑暗的远处,淡淡道:“岛上妖魔鬼怪甚多,自是有用。”
赤砂站在她身边,也不说话,只出神望向远处,倒像是来跟她一起欣赏夜景的。
静默良久,青印开口道:“你是故意将我带来这里,交与岛主的吧。”
“没错。”赤砂没有否认,语调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骗我的?”
“找回记忆的那一刻。”赤砂说,“记起我的身份之后,我就知道了你之前所说的婴灵妖树的真正主人是谁,也猜到他必然希望捕捉到身含仙蕈的你。”
青印尽管已猜出答案,还是忍不住想再问一次:“是谁?”
“我的父亲,所谓的斜渡岛主。”
“什么叫作所谓的?”
“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了,父亲的真实身份,是寂灭海王。”
寂灭海王。
很久以前,董府园中,舍三爷的一段话涌现在耳边:“五百多年前的一场神妖大战,整片寂灭海被诸神围攻,化为沸腾岩浆,后凝结成黑色荒原。海中亿万海民和那寂灭海王,均被熔化,骨灰都凝结在那灰岩之中……”
青印惊道:“寂灭海王不是在五百年前就死了吗?”
“那场被神族围攻的大战中,整个王族倾尽全力,保全了父亲的性命。五百年后,父亲元气恢复,以修仙者的身份,重现人间,占据了这一方如珠海岛。”
“可他不是唯一的幸存者啊……你也活下来了。”
“我不是幸存,我是被敌方神将天枢星君私藏起来,才苟活了性命,这样的存活无比羞耻。作为王族公主,我本应给亿万海民陪葬才是。”说到这里,她的赤眸异样猩红,满是刻骨仇恨,“整片寂灭海化为熔浆,海民在翻滚的流火中尖叫挣扎,无论男女老幼,均被熔成灰烬。整片海变成黑色荒原,漆黑的石头里凝结着无数骨灰和冤魂。你永远不能理解那种万劫不复的痛苦和仇恨,在这样的血仇下,星君居然还揪着一分私情,想要夺去我的记忆,让我位列仙班与他双栖双宿,真是笑话。”她忽然冷笑起来,用喑哑的嗓音道,“只要能报仇,我可以舍弃性命,舍弃灵魂,舍弃一切……舍弃你,印儿。我不在乎你的失望、你的仇恨,在那样的血海深仇面前,没有什么值得在乎的。”
说完这句话,她看也不看青印一眼,转身便走,身后传来青印低低的一句:“你以为,我还在纠结友情的背叛吗?”
赤砂脚步一滞。
青印语气缓缓:“你只记得数落你的子民的惨痛过去,却忘记了你的父亲为了夺走我家的仙蕈,杀我全家一百多人的事了吗?还是你觉得在你的血仇面前,我的血仇不值一提?我现在最大的企盼,就是亲手取了寂灭海王的性命,千刀万剐。同样,在血仇面前,我也没有什么在乎的。”
两个女人背对背站着,各自默默流下泪水,却是谁也看不见谁的眼泪。赤砂走后,青印木然呆坐许久,内心情绪却是海流暗涌,不能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