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印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黑袍身影,他头颅低伏的角度刺痛了她的双眼,心脏仿佛被狠狠攥了一下生疼。
银发人缓缓吐出冷冽的字眼:“陌途,你还活着。”
“孽畜陌途,脱逃死罪,请仙主责罚。”他的嗓音低沉平缓,听不出情绪。
银发人的嘴角勾出一抹郁怒的寒冷弧度,周围气温骤降,临近的树木叶子居然迅速结了一层白霜。躲在灌木丛后的青印顿觉寒入骨髓,急忙将怀中婴儿裹得紧紧的,生怕冻到了他。这人生个气就能结起冰霜,再看这非凡的气派,想必是天上的神仙了。
那人眼中透出杀意:“责罚?赐你个痛快的死罪,你却不知好歹偏要逃脱。想必你也知道,活罪之苦,比那死罪可要痛苦千万倍。此番便将你投入那天罡冰冥府,受冰剑穿心之苦,万万年不得解脱!”
这时,从他身后走出一人,跟着便跪在了陌途身边:“水令有罪。是我心中不忍,私放了陌途。”
那人眼神一厉,虚挥了一下手,水令的玉白面颊上登时凭空出现一道三寸多长的伤口,鲜血染红了衣领。水令因疼痛微蹙了下眉,却没有惊慌之色,而是平静道:“仙主,陌途虽是私逃,却是为了从人间捕回仙蕈,献还仙主,将功赎罪,望仙主先询问他是否找回了仙蕈吧。”
“之前在周府中破石兵阵将仙蕈抢走的,应该就是陌途吧?若是有心赎罪,为何当时不助石兵将仙蕈捉拿?若不是今天他大肆使用仙术,我还不能察觉这孽畜偷生世上呢。”
陌途低头不语,水令侧脸看他一眼,替他答道:“想必是陌途想要亲手将仙蕈交还仙主,以求宽恕。”
他眯眼看向陌途,似是等待回答,只是过了许久依旧没见动静,水令有些着急,忙催道:“陌途,快些告诉仙主,那仙蕈附体的女子现在何处?”
青印听到这话,只觉耳中一片轰鸣。
仙蕈附体的女子……指的是她吗?她就知道,那夜之后,她的身体发生了许多奇异的变化,必然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而陌途的突然到来也绝非偶然,她无数次猜测过他的来历和目的,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关联。
远远望向他,却看不清他的表情,猜不出他的想法,但直觉告诉她,如果自己落在那个被称为仙主的人手里,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那么,他不会出卖她的,对吧?
抱着这一丝希望,靑印继续看去,只听那仙主道:“途儿,只要你肯献回仙蕈,你便还是我的座畔宠兽,之前罪过我便不再计较。告诉我,仙蕈现在何处?”
陌途缓缓抬起脸,望着仙主,眼中闪动着犹疑。
他知道,此刻青印就躲在不远处,只因仙蕈特有的隐匿气息而不被发现。
而他,只要稍稍一指,就能让她无处可遁。
只需稍稍一指,这一切便结束了,他便可以回到仙界,回到仙主身边,做一头忠心耿耿、无忧无虑的神兽。
这不是他来人间的初衷吗?他不是一直在盼着这一天吗?
陌途沉默了许久,眼中的惶惑渐渐沉淀下去,终于开口,嗓音平静无澜。
“我知道她现在何处。”
他说,他知道她身在何处。
听到这话,青印只觉身周的寒意瞬间浸透胸口,心脏似乎传来冰裂的声音。她想跑,却不敢有所动作,她知道只要稍弄出一点声音,便会惊动他们。
不过,她有云端柳叶。
她小心翼翼地从荷包中将两片叶子摸出来,塞到了鞋子里。
听他这么说,仙主满意地点了点头:“乖途儿,告诉仙主,她在哪里?”
“我知道她在哪里,却不能告诉仙主。请仙主降罪吧,陌途悉数全领,心甘情愿。”陌途语气坚定,说罢,深深叩首下去。
正在准备随时逃跑的青印忽然怔往,一瞬间悲喜交加,五味杂陈。
仙主神色骤变,脸色阴沉若风暴将至。他突然抬手,掌中忽现一条骨节银鞭,冲着面前跪拜的人重重抽去。青印正在发呆,猛地被这重重的击打声惊醒,她甚至听到了骨骼碎裂的声音。而下一瞬,她已从灌木丛中冲了出来,因为鞋底垫了云端柳叶,去势甚猛,瞬间便拦在了陌途面前。
仙主那落下的第二鞭下意识地一偏,击在二人身侧的地上,地面颤抖,竟裂开一道尺余宽的缝隙。他收回骨节鞭,有些讶异地盯着这突然不要命地冲出来的凡人女子,更让他诧异的是,她手中居然还抱了一名熟睡的婴儿。
这女子怒容满面,冲着他一指,大声斥道:“你敢打他!”
他眯了一下眼,森然薄光掠过眼底,已看清了她的身份。她就是他苦苦追索的仙蕈,原来她就在旁侧啊。隐匿气息的功力还真是不凡呢,若不是凝神天目,还险些识不破她呢。
仙蕈唾手可得,他心情立刻大好,微微笑了:“这是我家的牲畜,我教训一下又如何?”
青印眼中几乎冒出火焰,厉声道:“他不再是你家的了!我告诉你,从今以后,他是我的猫!”
仙主哈哈大笑,神色间满是嘲讽:“你的猫?连你都是我的呢。仙蕈,来我手中。”他左手做出掂花之态,隔空向她虚虚一拢。
他的手明明隔了她还有一丈远,她却突然感到灵魂都被他的手指掐住了一般,意识一阵模糊,身体前倾,就要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心中却记挂着伏在地上、没有半丝声息的陌途。脑中勉强维持了一丝清明,青印挣扎了一下,突然抬起右腕,血色羽箭破空而出,直射向银发人的面部。
仙主神色一变,翻手将那羽箭用两指捻住,讶异道:“血鸠羽箭?”
青印心中十分惊骇。想这羽箭威力巨大,之前能将硕大鼠精当场射爆,此人却轻松接住,如捻住一片轻轻飘来的鸿羽,其神力是她无法估量的。
以对手的强悍程度来看,她和陌途全身而退的可能性不大,但就算是绝路,也要拼一拼!趁他捻着羽箭端详的工夫,她转身拽住陌途,怀中尚抱着隐儿,硬是用她掌心特异的吸附力将半昏迷的他拖到了背上。一瞬间感觉到血浸透她背部衣衫,烫到她的皮肤上,令她心慌无比。
耳边传来他模糊的话语:“你自己走……放下我……让我……领罪……”
“领你个大头鬼的罪啊!闭嘴!蠢货!”她凶巴巴地吼道。
仙主捻着血羽,也不阻止,只好笑地看着这垂死挣扎的二人,看他们这般狼狈的模样,如何能逃出他的掌心。他见青印背着陌途踉踉跄跄跑到几丈开外,将手中血羽随意一扔,道:“不玩了。”跟着手朝二人的方向探去。眼前突然一暗,似有一团浓重黑雾猛然袭来,瞬间席卷天地,视野一时被完全蒙蔽。他吃了一惊,没有丝毫犹豫,电光石火间银鞭在手,朝着雾团深处抽去。
“啪”一声巨响,有物被抽中,发出刺耳的嘶鸣。几名仙童迅速摆开阵法,护驾的护驾,追敌的追敌。他大袖一挥,带起一阵翻卷的强风,黑障登时消散大半,再看向青印和陌途逃跑的方向时,那两人已没了踪影。
他面色郁怒,唇间吐出一字:“追。”
两名仙童应声而去,另有两名去追敌的仙童,各拖了半条赤色巨蛇回来。这巨蛇已被他方才的一鞭抽成了两截,气绝身亡。看它水桶粗的腰围、蛇头额上萌生的独角,是条快要修炼成蛟的巨虺。
虺即毒蛇,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只是这虺精与普通虺精略有不同,死不瞑目的两只眼睛猩红,蛇信乌黑巨毒,虽已死去,口中仍有大团黑气不断溢出,透着深重邪魔之气。
仙主不觉怒道:“这等关头,怎么会有这等邪物前来捣乱?查!”
青印并未跑远,尽管她脚中垫了云端柳叶,加快了脚程,但毕竟怀中抱了个婴儿,背上又背了个重伤半死的,追兵又是货真价实的神仙,她又能逃到哪里去?
在那团莫名其妙的黑雾袭来的时候,她借机催着云端柳叶,一瞬间倒是窜出了两里地,她心怀侥幸,想着或许能真的逃脱的时候,重伤的陌途突然现出了原形——他撑不住了。
背上的人骤然变成七八百斤重的巨兽,沉重的身躯登时将她压在了地上。因为怀中尚抱了婴儿,猛地摔倒时,死命撑出了一点安全的空隙,两只手肘血肉模糊,骨头几乎断掉。从巨兽身下钻出来,试探着想拖动他,却是背不起,拖不动,心中满是绝望。
她似乎听到不远处传来追捕者的声音了,果断整个人趴在了巨兽身上,将婴儿塞进它颈间的长毛中掩住,自己则张开四肢,尽可能地覆盖他庞大的身躯。
不是说她能隐藏气息吗?能藏一点,是一点。
一团祥云从头顶擦着树梢疾速低低略过,隐隐听到云上传来仙童的说话声。或许仙童没想到逃犯只跑了这么近,只顾得往远处追,竟真的没有察觉他们,往更远处追去了。
陌途一动不动,她小心地挪动一下,把耳朵贴到他的胸口处,用力听,终于听到了沉缓的心跳声,眼泪顿时涌了出来,浸入他厚实的皮毛。
她连续两夜没睡了,趴得久了,竟在惊恐和忐忑中迷迷糊糊睡去。
二
她是被一阵由远而近的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惊醒的。警惕地睁开眼睛,叶隙落下的阳光碎片落在脸上,亮亮地晃眼。
对话声还在继续。
一个尖尖细细的嗓音道:“昨天晚上你听到了吗?轰轰、砰砰,好吓人的声音!”
“听到了,父王说,是有神仙在我们山中打架了,山前坡的树木都倒了一片呢。吓死我了,还以为神仙是来收我们的呢!”亦是尖细的嗓音,有些聒噪刺耳。
青印正在思量说话的人是谁、该怎么办的时候,巨兽颈间的长毛中,忽然传出一阵奶声奶气的哭泣声——隐儿醒了。
青印急忙想去掩他的嘴,已是来不及。
对话声顿了一下,叫道:“是小孩的声音!”
另一个声音惊喜异常:“有嫩肉吃了!”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不一会儿,从树丛中跑出两个身高两尺的小人儿。说是人,其实是半人半兽,身上像模像样地穿着土布衣裳,面相却尖嘴猴腮,小眼如豆,一对薄薄灰耳生在头顶,身后甩着细长尾巴。
青印一眼便看出来了,这是两只小鼠精。
两个小家伙兴高采烈地循着婴儿哭声跑过来,劈头看到林间地上卧了一头巨大怪猫——他们命中的克星,这大猫身上还坐了一个女人,正冷冷地盯着他们。
两只鼠精登时吓哭了,掉头就跑,只听身后一声破空尖啸,一道红光擦耳而过,“砰”地击中他们身前的一棵大树,紧跟着粗壮的树干居然生生折断,树冠倒下,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两个家伙往地上一趴,顾头不顾腚地抱着脑袋哇哇乱哭,两条灰色的细长尾巴竖得直直的,颤抖不止。
青印走上前去,揪住其中一条尾巴,在手中挽了一圈攥住,被扯住的这一只立刻没命地大哭起来。
“闭嘴。”青印道。
它的声音立刻小了下去,变成惊恐的呜咽:“别杀我,别杀我。”
青印抬脚在另一只的屁股上轻踢了一脚:“去,叫你家父王即刻前来接驾。”
于是那只鼠精急忙连滚带爬地跑走了,而被抓住的这一只,还趴在地上哭个没完。青印被它吵得头疼,不耐道:“别哭了,身上有吃的吗?”
它听到“吃”,以为要吃它了,哭得更凶了。青印头疼地揉揉额角,不再理它,俯身察看陌途的状况,试探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伸手揉揉他的尖耳,却毫无反应。他仍陷在昏迷中。手慌慌地伸到他的鼻下,还好,呼吸还在,只是有些微弱。他背上被骨节银鞭抽出的伤口从肩胛骨下方斜贯背部,脊骨明显断了,虽过去了大半个夜晚,鲜血仍在渗出,身下泥土都被浸得塇了,伤势之重,大大超过她与他初遇之时。
她看得心都哆嗦了,真的怕他就此死去。
林中传来乱乱的脚步声,青印强自镇定,摆出一副寒冷脸,等来人走近。一名中年男子从树间走了出来,身着一身青色长衣,面相虽然也是消瘦,却总比刚刚那俩小老鼠精进步得多,总算是个人样了。在她那双能辨妖相的眼中,他身后那根微微颤抖的细长尾巴仍是无处遁形。
男子表面看还算镇定,却分明是强压着惊恐,在离青印他们三丈远的地方站住,打量了下那头卧着的巨猫,吓得腿肚子差点抽了,于是恭恭敬敬伏地跪拜:“棋山山主拜见仙人。”
被青印揪着尾巴、趴跪在地的小鼠精见到亲人,更加卖力地大哭起来。
“不知仙人驾临,没有前来迎接,还望仙人恕罪。小儿无知,冲撞了仙人,还望仙人饶他一命。”
青印端起仙人架子,道:“昨夜我与妖魔恶斗,我的大猫受伤了,你在洞府中腾个安静的去处,将他抬去安置好。”
山主听到这话,苦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这女人竟是要让这巨猫住进自己家?猫住到老鼠家里,岂不是引狼入室吗!但瞥一眼旁边断掉的那棵大树——据小鼠妖说,是这女人随手轰折的,果真是惹不起。无奈,只能硬着头皮应下,朝着身后的树林中吩咐:“孩儿们,多叫些人手来。”
原本藏在树后探头探脑的小家伙们唰唰地跑走了。不一会儿,树丛中跑来三十多只小个子鼠精。鼠精们在山主的命令下,哆嗦着靠近三尾獬猫,围在他的四周,一齐发力,总算是将他沉重的身躯抬了起来。在后面的还好,负责扛脑袋的,那巨口獠牙就在脸侧,一边扛着,一边眼泪都吓出来了。
鼠精们抬着獬猫,在山主的指挥下,小心翼翼前行。青印抱着隐儿跟在旁侧,走了没多远,前方便被斧劈般的山壁挡住了。山主站在山壁前,念了句口诀,山壁上有块巨石轰隆隆向旁侧移动,露出一个洞穴来,洞口上方雕了三个字:百回洞。
进到洞中,初时颇为狭窄,越往里走越宽阔,竟是一个空间颇广大的山内洞穴,中间一个兽皮王座,四周点了许多火把,营造出一派阴森威严的气势,倒是很有妖精洞主的气势。这大洞穴深处又有许多小洞,一个个灰扑扑的小脑袋藏在那些洞口处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