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的时光悄然流走,暮色四合。青印懒洋洋依偎在陌途怀中,眼中却含着隐隐的不安。倒是陌途的神态看上去颇为懒散,头上尖耳却是警惕地竖着,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动静。
突然,他的耳尖一抖,眸光朝着花径尽头扫去。
一个佝偻的身影,一步三颤地蹒跚走来。
董知府用独臂拄了一支手杖,走到亭外,颤巍巍地站住了。咳嗽了几声,才用残破的嗓音道:“二位,把隐儿交出来吧。”
青印冷笑一下,没有理他,陌途在指间绕着她的一缕秀发玩耍,神情更加懒散淡漠,浑将这老朽提前当成了死人。
“二位,你们只知心怜幼子,出手相助,却不知惹祸上身,自身难保吗?你们不将老身放在眼里,却是否知这人参果树的真正仙主是谁?树有个三长两短,仙主不会放过你们的。”
青印眼中一亮:“哦,仙主是谁?说出来让咱们见识见识。”
董知府却不答了,嘴边露出笑意:“是动动小指就能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之人。我们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交出隐儿,我与仙主求个情,仙主不会追究的。”
“远日无冤——近日无仇吗?”青印面色一沉,扶着陌途的手站起来,以俯视的角度看向董知府,神色肃杀。
“你到底是谁?”
“我且问你,五年前周家灭门凶案当夜,与你一起到过现场的那个‘主上’究竟是谁?”
董知府身子颤了颤:“原来是你。周家失踪的那个女儿,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哦,周青檀。”
四
话音才落,一个黝黑如蛇的怪物猛然破土而出,迅速窜到青印面前,瞬间整个人被巨力掀得飞了出去,半空中飞旋了一圈后,却被人拦腰接住,落在地上。
睁眼一看,果不其然是她家大猫。
陌途将她拢在怀中,用衣袖罩住她的头脸,挡去袭来的一阵沙尘。
两人定睛朝那土中冒出的怪物看去,只见它粗有数尺,根部仍在土中,上端如巨蛇凌空蜿蜒,表面粗糙丑陋,越是末端越细,却不见这怪物的眼鼻生在何处。
那东西在半空中抖了一抖,突然向着二人所在位置袭来。陌途手中抱着青印,闪挪了一下想避开,青印却举手射出一羽箭,将它的末梢击得丝缕破碎,腾出一团腥雾。
“你的羽箭一个时辰内只能发三支,省着些用,这些小事交给我就好。”
“你不是不能动用法力吗?”
陌途眼中闪过一道锋锐金色:“区区小怪,无须法力,花些力气就好了。”
将青印放在地上,他一手拉着她,腾出右手,随手捡起一根枯枝执在手里。青印打量了一眼他的武器,心中颇是担忧。再举目向远处望去,已不见了董知府的身影,急道:“那老妖怪逃去哪里了?”
不多时,已有更多扭曲的怪物从土中冒出来,冲着他们蔓延过来,青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是些什么东西?”
“是树根。妖树的根系已盘踞整个董府的地底,会从每一处地方冒出来,一旦被缠上,就会被拖入地底。树即人,人即树,这些根须便是董知府的触手。”
说话间,已有数条树根袭至二人身周。陌途挥动手中枯枝,枝条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破空之声,尖端带出凌厉的黑色劲风,斩到妖根身上,顿时将其齐齐削断。断裂的怪根如濒死的怪兽发出嘶鸣声,落地的残段剧烈地扭动,十分恶心恐怖。
有怪根从他们脚底暴出,陌途挟着她跃起,顺手将怪根劈断,落于亭顶。青印突然望到有怪根要绕到玉兰树上,情急之下,又是一支羽箭射出,干掉了那根须。
脚下小亭被地下冒出的巨根击得粉碎,陌途又托着她的腰转移至玉兰树上,手中小小枝条挥动,那些怪根但凡靠近五丈之内,均被斩杀。不久之后,怪根的攻势明显弱了许多,渐渐嘶鸣着缩回了地底。
“妖树是不是败了?”
陌途冷笑道:“气势撑得足有什么用?本是低等妖孽,敢跟我叫板,本就是自寻死路。”
“陌途好厉害哦!”说着喜滋滋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他白了她一眼,眼中却有掩不住的喜悦之色。
“子时快到了,老妖怪也该灭亡了,可惜没有问出他主子的信息。”
正叹息间,突然感觉屁股底下的玉兰树发出一阵灼热,陌途也察觉到不对,拎着她一跃下树。他们站在树下,眼睁睁地看着玉兰树的叶子蹿起一簇簇火苗!
青印惊骇地大叫了一声:“玉兰!”
玉兰树晃了一晃,忽然化成了人形,一把将怀中抱的婴儿朝着他们丢了过来,青印急忙伸手接住。隐儿受惊,立即大哭起来。她顾不得哄他,张皇地向玉兰望去,只见玉兰周身燃火,她惊慌地在身上扑打了几下竟毫无用处,紧接着滚在地上痛苦尖叫,却压不灭那火苗。
青印怕伤到怀中的隐儿不敢上前,慌得冲陌途大叫起来:“快救她,救她啊!”
陌途此时也顾不上不能动仙法的禁忌了,指诀一捏,冲着不远处的荷池挥了一下手,池中腾起一股水柱,准确地浇到了玉兰身上。
那蓝色的火苗却仍在燃烧,水无法浇灭!
陌途心惊,又连施几个避火灭火的仙术,都毫无用处,直至走投无路上前用手扑打,却感觉到玉兰身上的火苗是没有温度的。
“此乃幻影,真正被烧的不是玉兰的人身!”他额上冒了一层冷汗,“被烧的是玉兰的树身!这火苗只是树上着火的幻影,我们在这里,无论如何……是扑不灭的!”
青印急得直哭:“那怎么办?怎么办?”
陌途束手无策。就算是用仙法赶路,也来不及赶回京城救火。
他伸手覆上了青印的眼睛,叹道:“不要看。”
青印挣扎了两下,他也不肯松手,她冲着玉兰的方向跪在了地上,眼泪从他的指缝渗出。
蓝火越烧越猛,陌途也不忍地移开目光,不去看这个伴了他们多年的甜美树妖化作焦炭的模样。
烈火中的玉兰,发出最后一丝嘶声吟念:“董——展——初——”
“玉兰,我救不了你。董展初必死,你宽心往生,不要将仇恨带入轮回了。”陌途望着她,只能无奈摇头。
玉兰的身体忽地化成一团残尘,灰飞烟灭,归于寂静。青印浑身发着抖跪在地上,直至他将手从她眼上移开,也不敢将眼睁开。
“董展初……董展初!”青印闭着眼,一遍遍咬牙切齿地念道。
“必然是董知府为了逼出玉兰,让董展初烧了玉兰的树身。”他扶着青印站起来,沉声道,“我们去替玉兰报仇。”
脚下,有妖根蠢蠢欲动,四周涌来无数硕大鼠精,猩红的眼睛盯着青印手中抱着的娃娃,却没有一条妖根、一只巨鼠敢靠前,因为那名黑衣男子身周,隐隐有金光流转,将青印和婴儿都笼罩在内。
那是带了神煞的护身结界。
有鼠精大着胆子冲上前去,流淌的柔软金色瞬间化为利刃,将其凌空斩为数断。
二人不理会这些蠢物,径直来到竹林空地。附在树上的董知府见陌途召了神煞结界,十分惊讶。据他这些天的观察,这神兽似乎是很忌讳用仙法的,此时却……
想着不由得胆寒起来,他看到了青印怀中的隐儿,满心又充斥了本能的血腥渴望。
子时已到,必须吸食这婴孩精血,一刻也不能挨了。
妖树催动它所能调动的全部妖物,以铺天盖地之势袭来,陌途立即甩出了一个透明光球般的结界将青印和隐儿罩在其中,冷漠的目光扫视一眼以海潮之势袭来的妖物,双臂一挥,身周绕着的金色流光化成一头金色巨兽咆哮扑出。
金兽在空中一化十,十化百,以摧枯拉朽之势扫灭妖阵。不过是半炷香的工夫,空地上已是一片狼藉焦土,所有鼠精都被金兽吞噬,残留的妖根缩入地下,唯留一株残枝伶伶、摇摇欲坠的枯树。
百头金兽瞬间合为一只,巨口中衔着半死的董知府,将他丢在陌途脚下,然后朝旁边吐了一口,嫌弃地晃了晃脑,倏忽化作一道金光,钻入陌途手心不见。
董知府伏在地上,努力想站起来,却没有成功。翻着浑浊的眼珠,面露狰狞地笑道:“仙主……马上就赶来了……你们会死得比我更惨!”
青印想到为了探到他的主子的信息,多留这怪物活了一天,竟为玉兰招来杀身之祸,心中悔入骨髓。她迈出结界,缓缓举起手,对准董知府的心口,沉声道:“他来得正好,我正愁无处寻他。”
手腕翻转,血色羽箭射出,正中董知府心口。那老朽的身躯瞬间化为一团灰渣,焦臭四溢。不远处的枯树主干轰然断裂,跌落尘埃,灰雾弥漫。
与此同时,于京城中纵火烧树的董展初也化作了一团飞灰。
青印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复仇的快意被玉兰之死带来的悲哀全数湮没。
陌途拉了一下因悲恸而神情呆滞的青印,道:“快些离开这里。”
青印回过神来,眼中腾蹿起火苗:“为什么要走?他不是说他的主子会来吗?我要在这里等!”
“此人是什么身份还搞不清楚,从暗植妖树这件事来看,必不是小来头,等来他,你有能力灭了他吗?还是先避到暗处,等弄清楚他的底细再做打算。”眼睛望向暗蓝天空,他脸上有压抑不住的焦虑。
青印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不甘地挣扎了一下。这动作惊醒了伏在她怀中酣睡的隐儿,咿呀地哭了起来。婴孩的哭声让她稍稍冷静了些,她需护他周全。
陌途见她神色软了,撇了撇嘴,召来一团祥云,将她拉了上去。她坐在软绵柔和的云朵上,将那云朵摸一摸,捏一捏,十分新鲜有趣。
陌途环住她的腰:“坐稳了。”
祥云腾起,在夜空中渐渐加速,疾速冲着城外而去。夜风在耳边呼啸,漫天星辰似触手可及,青印紧紧抱着隐儿,忍不住要放声大叫,以宣泄惊奇的情绪。陌途瞥一眼她眼中的光华,鄙视她不见世面,嘴边却忍不住勾起笑意。
前方夜空中突然漫天雾华,似银河浮于低空,青印惊叹道:“那是什么?好漂亮!”
陌途却是神色骤变。
青印只顾看那如梦如幻的大团光华,没有留意到陌途的脸色变化。只觉得身下一空,承托着他们的祥云突然散去,她尖叫一声,身体朝地面急坠下去。
下意识地将怀中婴孩紧紧抱住,只是自己的腰背撞断数根树枝,跌在了灌木丛中。尽管有树枝的缓冲,还是摔得她眼冒金星,口中一阵腥甜,浑身的骨头像断了一般。
半晌才有意识去察看怀中婴儿,幸好隐儿看起来没有大碍,只是胳膊和脸上有几道浅浅划伤,哭了几声。
方才祥云为什么突然散了?陌途在哪里?她费了些力气才站起来,四处张望。
此时她正身处一片丛林中,四周黑漆漆的,根本不见陌途的踪影。她顿时慌了起来,刚想张口呼唤,就见不远处隐隐亮起一片银色光华,仿佛是刚刚她在半空中目睹的那片银河星团般的光彩。
透过灌木丛的缝隙,她发现那团光华是笼在一个人身上的。此人身着金丝银线绣制的华美衣袍,万缕银发无风轻舞,脚下缭绕着虹彩仙雾,身后站了几名衣着飘逸的少年男女。他的面目如冰雕般俊美、清冷,银色瞳仁中如有冰雪,冰冷的目光落在单膝跪在他面前的一个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