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穿上黑袍,因为与原主人的身高差距,衣服穿在身上又大又宽,挽了又挽,掖了又掖,这才勉强挂住。真是的,既然是幻象,就不能变个适合她的身材的吗……青印站在岸边把湿衣服拧干,挂在树枝上晾着。
她回头朝着黑猫伸出手来:“陌途,来。”
黑猫跳下假山石,跃到她的怀中。青印忽然看到他脑袋上挂住了一片叶子,伸手取了下来,陌途看了一眼:“这便是空地上那棵妖树的叶子。”
听闻这话,她将叶子掂在手里仔细看了看。叶片肥厚,色泽墨绿、发暗。将叶片撕开时,边缘渗出腥臭汁液。青印赶紧将叶子丢到地上,蹙眉道:“这究竟是什么树?”
“我在树根下刨出一个禁魂坛,有树根延伸到坛中。打破后,坛里散出细骨,应该是那些失踪的七月十五生辰的孩子之一。若没有猜错,这妖树应该是靠役使鼠精偷窃婴儿,装入坛中,以树根吸其精血。”
青印倒吸一口冷气:“失踪孩子的事,根源果然就在董府之中!如果董展初也知道这件事,为什么不干脆地告诉我真相,只一味让我想办法救隐儿呢?”
“只因这个人,是个畏缩胆怯之人。我现在好奇的是,妖树为什么会以这种至邪之法修炼,又是凭什么手段来掌控董家父子的?昨夜我趁着雾障,施展法力重创了妖树,相信它很快会现出原形。”
青印点头:“那便拭目以待吧。”
她伸手就探黑猫的腕脉,昨夜它经历一场恶战,不知对身体有多大损伤,陌途却爪一躲,不想让她摸,脸也别向一边往远处望着。
青印不理,继续抓,终于摸到,试了一会儿脉,“咦”了一声,微微讶异。不相信地摸了又摸,陌途不耐烦地把脚爪从她手中抽出来,脚一蹬,跳到地上,顺着一棵树爬了上去,找到一处枝丫趴下不动了。
青印却是满面欣喜,雀跃地在树下蹦了两蹦,喊道:“陌途,你的内伤似乎是大好了!这是怎么回事?”
黑猫闷闷地趴着,一声不吭。
青印又嚷道:“是不是吃了那许多鼠精的缘故?是不是?”
是。
黑猫在心中默默答道。一夜之间吞食了上百只鼠精,对獬猫来说,是再好不过的补品,比太上老君的仙丹都管用。这顿饕餮大餐吃下来,真是补之又补。方才蹲在假山石上等她沐浴的工夫,他就感觉到内伤居然大好了。
真是可喜可贺。这事若是放在五年前,他应该高兴极了。可是现在,不知为什么,却半点高兴不起来。
心中莫名烦躁。
树下的青印终于意识到那只猫似乎不开心了,仰着脸不解地问道:“陌途,你不高兴啊?伤好了,为什么不高兴啊?”
是啊,内伤大好了,为什么不高兴啊?
他低下头,恶狠狠地剜了树下的女人一眼。
蠢货。我的伤好了,就可以带你回仙界,把你交给仙主,让他把你丢到火鼎里,变成一粒丹药……
所以,你个蠢货瞎高兴个什么?
想到这,他也终于面对自己不开心的真正缘由。他突然开始后悔吃了那么多鼠精,为什么不节制一些?为什么这伤好得这般快?他原本以为,这伤的痊愈还需要数十年,他还可以借着这理由,与她一起,在未来数十年时光里悠闲地晃荡,那个让他越来越莫名抗拒的终点离得还算远,他暂且不愿去想如何面对。
不料,这终点却提前来临了。
而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一道阳光刺破黑雾,四周渐渐亮了起来,显出园林中的残花断木,一片恶战后的狼藉。
远处传来匆忙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就见董展初匆匆赶来,满面憔悴之态,望见青印,忙喊了一声:“印仙人!”
陌途听到声音,暂且把烦恼丢下,跃下树,跳到青印怀中。
“印仙人可……安好?”
“安好。”青印瞥他一眼,抬手理了理湿发。
“昨夜突然起了怪雾,四周还有些怪响,我想着过来看看印仙人,不料一出院子门口便在雾中迷路了,足足转了一个晚上也没能找到路。今天早晨一看,我竟是绕着自己的院子走了整整一晚,鞋底都磨破了。”一边说着,一边抬起脚让青印看,果然露出了脚指头,可见是所言非虚。
青印笑了笑,故作高深道:“贵府中奇怪事情可是多得很,昨晚有很多小妖物放肆呢。”
“那不知有没有伤到印仙人?”
“没什么,都收拾掉了。”
“印仙人果然真本事!”董展初面露惊喜。
“你可知是谁指使的妖物攻击我?”青印忽然问了一句。
“小生不知……”董展初一愣,忙含混道。
瞻前顾后,毫无担当,想着救儿子的性命,却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他人身上,自己只会缩在壳里,头都不敢露。
至此,青印对这个人彻底失望。
不觉中,眸子变得冷冰冰的,不再看他:“玉兰在哪里?叫她来。”
“是。”董展初转身走去,脚步蹒跚拖沓。
青印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忽然唤道:“董公子?”
“印仙人还有什么吩咐?”董展初站住脚,慢慢回过头来。
青印盯着他的脸,沉默一阵,摇摇头:“没什么,去吧。”待人走远,她才低声道,“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董展初片刻之间,似是老了三十岁。”
话音才落,及至转身走了几步再回过头时,头上原本乌黑的头发居然变得双鬓斑白,脸皮也松垮了下去。昨天看着还像二十多岁的人,这时竟已是五六十岁的人了。
偷来的时光,仿佛正在以闪电般的速度从他身上流逝。
玉兰抱着隐儿走来的时候,陌途跳下青印的臂弯,无声地消失在花丛间。他循着气味很快找到了董展初,他正走向竹林空地中的那棵大树。他走得实在是太慢了,脚步越发拖沓,渐渐腰都直不起来了,还时不时发出苍老的咳嗽声。那模样,像是个足足有七八十岁高龄的老人。
陌途走进竹林,发现林中的咒术机关也不是很灵光了。他没有跟得太近,就躲在竹林中,静静观望。
董展初走近大树的瞬间,树干上慢慢现出一个黑影,渐渐成了人形,是个形容枯槁的老者。那老朽的模样,像是一具从坟墓中走出来的干尸。
陌途看了半天,总算是认出来了——这个老得快成一把骨头的人,是董知府。他的模样也是一夜之间才苍老得不成人形的。
所以树妖就是董知府,这让陌途感觉十分意外。之前他只猜测树妖以某种方法奴役了董家父子,却不料会是这样。只是,凭他的认知,董知府明明是凡人之躯。
两个老人相视无语半晌,董知府才慢慢开口,嗓音像漏气的风箱:“蠢货,慢慢老死的滋味好受吗?”
“父亲,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董知府哆嗦着枯骨般的手,想打儿子一巴掌,无奈早没了力气,只狠狠道,“因为你引狼入室,领来了那个什么印仙人!她带的那只黑猫竟是天上神兽,昨夜他重创了树身,我的命,与树的命已经融为一体。树伤,我伤。”
“那为什么我也……我也……”
董知府呵呵地笑起来,恐怖的嗓音仿佛来自地狱。
“你以为树死了,我死了,你从那些婴儿那里得来的阳寿还可以继续享用吗?我告诉你,从一开始,拴在这棵树上的,不仅是我的性命,还有你的长生!你我都是树的奴仆,怎么,开始后悔了吗?”
是后悔了吧。董展初的身体颤抖着,越发站不住了。
董知府的声音突然悲切起来:“展初,死亡的滋味痛苦不说,且说你我这百年来做下的孽债,死后必入地狱,受不尽的抽筋剥骨、刀山油锅的酷刑!你愿意吗?愿意吗?”
董展初恐惧地摇着头,痛苦道:“可是隐儿……隐儿……”
“隐儿恰逢七月十五出生,这是命!我们行尽极恶之事,本不该有子嗣。隐儿注定要入魂坛、成仙果,献于主上换你我长生,这……也算是死得其所。”
“狗屁!隐儿会好好地活下去!你们两个才是早该入土的朽骨!”突然,一个怪异的声音响起。
“谁!是谁在说话?”董知府吓得一抖。
董展初回头看了看身后,默默摇头:“父亲,您看不到它,它却一直跟在我身后。”
“不可能!没有鬼怪可以闯入董府而不现形的!”
“是吗?”怪声嘻嘻笑道,“我便是进来了,日日跟在你们身边,你如何说?董展初,你自己的性命受到威胁时,终是放弃了隐儿的命。”
“你到底是谁?”听到敏感的字眼,董展初顿时浑身哆嗦起来,气喘吁吁地问着。
忽然,那怪声变了腔调,换成一副妩媚的女声:“相公,分别数月,你就认不出奴家来了吗?奴家可是相公你,在荒野之中亲手用绳子勒死,掩埋在泥土里的!哈哈哈哈,真是报应啊,只要你们七月十五子时前找不到隐儿,妖树就会枯朽,你们两个也就该去地府领罪了。你们二人的罪状,只那些遇害婴孩的名单,就不知要写多少页纸。地府的执笔官,可要受累了呢……”
二
回来后,陌途将自己的所见对青印和玉兰和盘托出,玉兰的反应十分激烈,压根儿不肯信。陌途心想,必须让她亲眼验证董展初的真面目,方能死心。
“那就留在这里好了。”陌途面向玉兰,“你便在那凉亭之侧幻化成树形,将隐儿藏在树身之中,事情了结之前不要现形,切记把隐儿藏好,我们会一直留在亭中守着。”
“这是为什么?”
“不必问了,到时自然有人告诉你,快去变化。”
玉兰一脸茫然,却还是照做了。身影如水中倒影般晃了晃,便化成一棵树干粗壮的玉兰树,跟着隐儿也不见了。
不一会儿,树干中隐隐传来哭声,隐儿大概是被这突然笼罩的黑暗吓到了。青印忙跑到亭中法坛的供桌上拿了些供品递到树干前,树干上出现一个树洞,她便将吃的扔了进去。
果然安静了。
“将他喂饱了,便施个迷术让他睡吧,切不能吵闹。你记着,无论发生什么事,绝不能现形。”陌途再次叮嘱。
玉兰树的叶子抖了一下,表示收到。
安排好了这一切,青印因一夜未睡,有些疲累,往亭中蒲团上一坐,对着陌途伸出手来:“你现出原形吧,变得大一点、软一点,让我趴一趴……趴一趴……”
“青天白日现原形,会暴露气息。”他说着,竟变成了人形,弯腰将她抄起,然后自己靠着香案坐下,将她放于腿上,拢在怀中。
青印吃了一惊,下意识地要起身,却被他按着脑袋按了回去。
“你不是要趴一趴吗?”
“我是说想趴在大猫身上……”青印的脸被按在他的胸口,含混不清地咕哝。
“那不都是我吗?”他不耐烦地皱眉。
这话说得没错啊……青印顿时释然了,便放松了身体,舒适地靠在他的怀中,十分惬意。陌途伸手从案上取下一只果子递到她手中。
“呃,谢谢。”青印将果子在他衣襟上擦了擦,张口就要咬。
头顶却传来一声吩咐:“喂我。”
喂猫的时间到了,这是她的职责所在,于是她举着果子,一口一口喂到吃货的口中……
二人依偎在亭中昏昏欲睡。正午时分,忽见小径那头走来一人,脚步轻快,衣袍翩翩。凝目望去,竟是恢复了年轻模样的董展初。
“他又变年轻了。”青印有些惊讶。
“或许是妖树拼力将妖力赋予董展初身上,让他暂时恢复精力。”
相互交换了下眼神,两人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等他走近。
“这位是?”董展初看到一个陌生的男子,一愣。
“他便是我的那只黑猫。”青印倒不隐瞒。
董展初记起父亲之前说过,这黑猫是天上神兽,不由得面露怯色,后退了一步。
“有事?”
“是……印仙人,可见到玉兰?”
“没见到。”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瞟了一下,显然是不相信的。
“玉兰带着隐儿不知去了哪里,小生十分不放心,印仙人若是知道下落,还望赐教。”
“那我就直说了吧。明日便是七月十五,依你所托,为保隐儿平安,我让玉兰带他藏到一个稳妥的地方去了。我在这边作法破咒,过了明日子时,再将活蹦乱跳的儿子还你。可好?”
“哦?”他眼中光芒一闪,“藏到哪里去了?”
“为防隔墙有耳,我且暂时保密吧。”
“那如此,甚好。那么,一切拜托印仙人了。”
说罢告辞,就要离开,却被陌途叫住。董展初脚步一顿,低着头,竟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陌途缓步上前,围着他转了两圈,锋利的目光上下打量许久:“董公子,你身上晦气很重,有恶鬼缠身啊。”
董展初身子一抖,面露惊恐。
“那你可知那恶鬼是谁?”
董展初顿了一下,忙摇头道:“不知道,不知是如何招惹来的这孤魂野鬼?”
“果真不知?”
“果真不知。”
都这般心虚了啊……陌途绕到他身后,忽然脸色一沉:“那便让这只鬼亲口说出吧!”
董展初愣神间,只觉背后一凉,衣服已被划开一道大口子,正对着的青印惊得一声大叫。
这样一来董展初更慌了,回头想要看自己的背,却怎么也看不到,只好原地团团转着。
“莫怕,有我在。”丝毫不理会某人,陌途已迅速回到青印身边将她揽住,柔声安慰。
她一头钻进他怀中,手紧紧揪着他的衣襟,这才镇定了些。再次克服恐惧,将目光投向董展初的后背时,还是感觉毛骨悚然——
董展初背后衣服的破洞内露出了一张脸,一张生在他的脊背上、与他背部肌理锲合、皮肉相连的脸。
一张女人的脸。
但见这张女人脸在他的背上微微凸起,像生在他背部的一块赘肉。这脸五官俱全,眼睛嘴巴紧紧闭着,仿佛睡着了一般。
陌途抬指,对着董展初的脑袋指了一下,一道无形气流划过,他顿时僵立住不动了:“我对他施了迷术,你可以开口说话了。”
只见那张人脸上的眼睫颤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这情形是如此恐怖,青印双臂紧紧箍住陌途的腰身,闭着眼,将脸埋在他的胸口。
“小姐……”那张人脸嘴唇翕动,声音凄婉。
陌途跟青印都怔住了,这人脸是在唤谁小姐?
却听人脸又唤了声:“小姐,你不认得我了吗?”
陌途微微蹙眉:“你在叫谁小姐?”
人脸哀哀道:“我在唤青檀小姐啊。”
青印的身子猛地抖了一下。
青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