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阴森如地狱来者的人离开许久,女孩才哆嗦着手脚,沿着树干滑到地上,心中惊悸未消。那人说的“青檀”,正是她的闺名。死亡的恐惧充斥在胸口。
要逃跑,离开这里。
大门外有守着的卫兵,不敢从门口出去。她溜到高高的院墙边上,试着跳了一下,身体高高跃起数尺高,小手正好扒住了墙头。那种奇怪的身轻如燕的感觉还在。顾不得细想为什么自己突然具备了这奇异的本事,微用力便翻越了墙头,轻盈落地,像一片羽毛般悄无声息。
她躲在墙根的暗影中,观察了一下四周。眼神专注的时候,眼底浮过隐隐金光。这里刚刚发生过血案,邻居们早早就关门闭户,街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行人。女孩沿着墙根儿,脚步轻悄地跑走。跑到街口时,站住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那座沉寂的宅院。
所有家人自此阴阳两隔。
一切欢声笑语,亲情环绕,富足和美,从此隐没在过去的时光。前方未知的险途、身后被追杀的死亡恐惧,让她忍不住怕得哭起来,又不敢哭出声,只把抽噎压抑在咽喉,小脸上滚滚泪下。
她收回目光,压住心中恐慌,略略做了一下打算。连官府都勾结了凶手,这里任何人都信不过,杀手可能在任何一处阴影潜伏着。
必须逃离焦州府。她一边抽泣着,一边循着街边跑向城门的方向。前方路上不管是荆棘还是乱石,都要由她这双稚嫩的小脚独自踏过。
夜视的能力帮助她及时避开巡逻官兵,一路走走藏藏,接近城门时,已是凌晨时分。城门尚未打开,她想了一下利用自己莫名出现的攀爬能力爬出城墙去,随即又放弃了。城墙上隔不远便有岗哨,灯火通明,很容易被发现。她在街角发现了一堆烂筐子,就钻了进去,想着等天亮城门开后想办法混出去。
此时是夏末秋初的季节,凉凉的夜风从筐子的缝隙中钻进来,使她的手脚变得冰凉。幸好被血和雨水浸湿的衣服此时已晾干了,否则非要冷死不可。她缩了一缩,蜷成小小的一团。头顶有竹筐罩着,耳边安安静静,总算是有了两分安全感。
三
终于静了下来,一夜一天的可怖经历不由自主地在脑中翻滚,眼泪再度忍不住。伤心之际,忽然又想到莫名出现的异能。她把下巴搁在臂弯,蹙着眉头凝神思索,细细捋了一下经过。
蒙面人要杀她,娘亲把她护在身下。刀还是戳了下来,刺穿了娘亲的身体,也刺进了自己的胸口。想到这儿,心口跟着一痛,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此时的痛一闪即逝,显然只是来自记忆。
她低头查看自己的胸口。想象中伤口处的衣服破了一个大洞,像是利刃割裂的,整件衣服的上半身都被血浸透,又经雨水淋泡,变成脏兮兮的暗褐色。手指探入破洞,是她稚嫩平坦的胸脯,皮肤完好无损,没有伤口。
难道娘亲完全替她挡去了那一刀?她根本就没有受伤?
那么记忆中可怕的疼痛是怎么回事?
再想下去,记忆中是一片空白,她大概是昏过去了。记忆续上时,便是从昏迷中醒来,那难以想象的撕心裂肺的剧痛。那个过程那样漫长,仿佛在地狱的刀坑里翻滚了一个世纪。
现在,她身上半点伤痕也没有,按按胸口和肚子,内脏似乎也没有损伤,那么那种可怕的疼痛是因何而发?她百思不得其解。
再接下去,跑进院子里时,夜雨之中应是伸手不见五指,但她分明是看清了事物,仍然轻易找到了娘亲的尸体。然后又发现身轻如羽,手若吸盘,具备了比猿猴还强的攀爬能力。
从前她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从昏迷中醒来后,突然就起了变化。
这么说来,在她昏迷的过程中,发生过什么事吗?可是无论她如何苦苦思索,对那一段时间的记忆都是一片空白。天色泛白时,终于困得撑不住,沉沉地打了个盹。
这短短的睡眠里,现实的恐怖经历侵入了梦里——杀戮、鲜血、大雨、疼痛,让她无路可逃。几乎被绝望淹没的时候,忽然看到了一对金色的巨大眼睛,有着凶凶的竖瞳,目光冷漠,似猛兽,似妖魔。奇怪的是,她对这双可怕的眼睛丝毫没有感到害怕,反而找到了依靠一般,恐惧感顿时消散。她努力地想看清眼睛的主人,却只看到一片混沌。她尝试着向眼睛走去,只迈了一步……便醒了。
周围有说话声,她被折磨得脆弱的神经险些崩裂,吓得浑身猛地颤了一下,差点跳起来。在懵懂中惊慌了一阵,才反应过来是城门快开了,一些赶早出城的人陆续来到城门口等着。
沉重的城门缓缓开启时,一骑快马奔来,马上的军官对守卫大声吩咐道:“城里出了凶案,出入人群要谨慎盘查!另外,有人家丢失了个八九岁的女孩子,怀疑是被人牙子拐走了。凡出城的女孩八九岁模样的,一律带去府衙,审明了身份再放人!”
守卫们齐声应着,心中却暗暗嘀咕。前一夜,城内出了灭门凶案,经营着一家百年药店“仙草堂”的周家,一夜之间百余口被杀绝,满城似乎都弥漫了腥风血雨,老幼皆知,人人变色。今日这盘查的两道命令下来,怎么听起来那家丢失了女孩子的,比灭门凶案来得更肃重?大概丢的是官府人家的女儿吧!
又听那官兵补充道:“大家记着,那女孩子左肩有个青色印记,给我挨个查验清楚!”
躲在不远处街角一堆烂筐里的青檀听得分明。那个所谓“被人牙子拐走的女孩子”,定然指的是她。她把手探进衣襟,触摸自己的左肩。左肩锁骨之下,有一个青色的印记,那是周家人一出生便要烙上去的特殊印记。她曾问过娘亲那是什么,大人说是周家的家徽。可是那印记是个曲折古怪的花纹,非图非字,完全看不懂是什么寓意。
赶尽杀绝,如此狠毒。
青檀的小脸上浮现出刻骨的仇恨。如果此时有人看到她的眼睛,会发现这双满是恨意的眸子泛着灼灼的金色。
知府大人,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你是找到我周家灭族仇人的唯一线索。终有一天,我会回来找你。
城门已大开,守卫对出城的人和行李挨个盘查。箱子全要打开,轿子全部查看,就连推车上装粮食的麻袋也要用长矛反复刺几下,也不顾弄撒了人家的粮食。见到八九岁模样的女孩子就直接带走细审,搞得带孩子的大人满腹抱怨,却又不敢跟官兵大小声,只好乖乖配合。
这情形,让企图蒙混出城的青檀冒出一头冷汗。如果就这么走出去,是绝无可能混过去的。
一阵吵闹声由远及近。她透过缝隙望去,见是几名官兵沿街搜索,连街边乞讨的小叫花子也不放过。眼看着官兵们一路搜了过来,她浑身哆嗦着,惊慌失措。
一名士兵隐约看到前面的一堆烂筐里似乎有东西在动,几步迈上前去,抓住一只筐子就是一掀。
筐子底下空空如也,把筐子一只只扔开,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发现什么活物。
“大概是看错了。”他对自己说。
与此同时,原本停在旁边等出城的一辆马车缓缓向前移动。锦缎车帘微动,香气丝缕逸出。
在士兵掀开最后一只筐子的前一刻,青檀从另一侧拱出去,钻进了马车的车厢中。此时,她正蜷在马车的一角,睁着一对惊慌的眼睛,望着车内坐着的一名女子。这女子少妇打扮,衣着华丽,肤色胜雪,一张下巴尖尖的瓜子脸分外俏丽。车厢里充斥着浓浓的香气,闻起来欲仙欲醉。女子对这个突然钻进来的脏兮兮的女孩,没有尖叫,也没有嫌恶,只稍稍讶异地抬了抬左眉,感兴趣地打量着她。
美妇虽然没有声张,青檀的恐惧却没有减半分,反而越发害怕。因为青檀分明看到美妇身后探出一条细长的雪白大尾,尾端搭在她自己的肩上,尾梢轻轻甩动。再看美妇的眼睛,瞳仁虽是漆黑,却时不时地闪过一层莹莹绿光。
这女人到底是什么东西?
恐惧感让她几乎要跳起来逃出车厢去,这时马车已到了城门口,车外传来守卫的一声问话:“把车帘掀开搜查!”吓得她一屁股又坐了回去。
车外响起女孩子颇为恼火的话音:“车里坐的是我们家夫人,岂能让你搜查?”像是车内这女人的丫鬟。
卫兵粗暴地吼道:“少废话,闪开!”
丫鬟一声惊叫,被推到一边,旋即车帘被一把掀开了,探进卫兵那张粗鲁的脸。在他往里张望的一瞬间,美妇的身体突然前倾,脸与卫兵对个正着,两人直直对视。青檀分明看见,美妇的双瞳变成绿色的旋涡,与她对视的卫兵忽然间两眼失神,脸色茫然。
这时车外的丫鬟一把推开卫兵,车帘也随之放了下来。美妇撤回身子,眸子已恢复漆黑,笑笑地瞥了一眼躲在车角的女孩,那雪白大尾悬在半空,颇为得意地一招一摇。
青檀急忙低下头,紧紧抱着膝盖发抖,不敢再抬头看她一眼。
车外传来丫鬟怒气冲冲的骂声:“你可有搜到嫌犯?”
卫兵呆呆地回答:“没……没有。”
“那你个浑人乱看些什么?”
“夫……夫人……”
“呸!”丫鬟气恼地狠狠啐了一口。
周围的卫兵们訇的一声笑起来,纷纷上来取笑他:“快说,看到了什么就迷瞪成这般怂样?”
卫兵被人推来搡去地打趣,只觉得头昏脑涨,腿脚发软,一句话也说不囫囵。
这时马车启动,轿帘摇晃,一缕缕沁人香气泄出,周遭的人都闻到了,纷纷张望。卫兵们也停止了打闹,一个个神魂颠倒,目送马车辘辘地驶出城门。
青檀就这样借着一驾奇怪的马车,逃出了满是恐怖记忆的焦州府。
颠簸的车厢里,美妇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青檀清楚今后必然要隐姓埋名,还不及想好新的名字,这位怪异的美妇就突然问起。努力克制着对她泛绿的眼眸的恐惧,青檀颤声答道:“我叫……青印。”
之前提到的肩上那枚印记,她灵光一闪,就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以保全自己。待长大一些,终有一日会为家人索回血债。
从现在起,青檀要彻底地销声匿迹,她只是青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