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印见生意上门,心头一喜,忙请他坐下。
“近日家中遇到些麻烦,很是不祥,还盼着印仙人指点一二,助我董家避劫消灾。”董展初一脸恭敬。
青印端起大仙架子,正要例行吹嘘一番,却觉膝头一痛,倒吸一口冷气,苦起了脸。卧在她膝上的黑猫在拿爪子挠她。
董展初见她神情突然晴转阴,心中一沉,问道:“印仙人是觉得为难吗?”
“嗯嗯。”她含混地应着,暗暗掐了陌途的尾巴一把。提醒她就提醒她,何必挠那么重!
“还请仙人明示。”
“嗯……您家所遇之事,乃冤孽因果,命中劫数。我小小半仙,做不了那等逆天改命之事,您还是另请高人吧。”这一套深藏太极真髓的说辞,青印说得十分麻利,实乃避凶趋吉、贪生怕死之绝招,每每遇到招呼不了的大妖怪,就会使出来。
他的面色顿时变得苍白,连连作揖相求:“还请仙人想想法子!救救我家的这一脉香火!”
一脉香火?难道事关小孩子?青印愣了一下,眼前忽然浮现出昔日里羽涅的可爱模样,心中微动。但也只是暗叹了一声便作罢,这世上苦命的人有许多,而她并非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实在抱歉,小女子无能为力,您请便吧。”青印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嘴脸,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
董展初见求也无益,愣愣站在书案前不知所措,突然用惊异的口吻念道:“方艾!”
青印猛地抬头。董展初的目光直直地盯着纸上的那个名字,面色惨白,额上竟渗出一层冷汗。青印心中一动,莫非他知道方艾其人?
董展初的目光战战兢兢地移到青印的脸上,用看鬼的眼神看着她。青印抑住心中激荡,刻意沉冷了面色,伸手将桌上那纸转了一下,让它正对着董展初,缓缓道:“关于此人,你可有话说?”
甩这样一个虚招过去,董展初却像被甩了一鞭在脸上,猛地摇头:“我不认识她,不认识!”
转身逃也似的离开。
青印目送他失魂落魄的背影,手指在那两个字上轻轻敲打着,喃喃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
看人走远了,青印一把将黑猫抄了起来,凑到脸前怒道:“下爪那么重,有必要吗?有吗?我裙子都让你抓破啦!你轻轻挠我一下我就明白的,好吗!”
陌途的爪子按在了她喋喋不休的嘴巴上,厌烦道:“把老子放下。”
她把他放到桌上,又向门外张望了一眼:“这单生意为什么不愿接,是什么大来头吗?”
“这人身上邪气甚重,像是久居邪地之人,还是少惹事为妙。”
“可是你看,他分明是认得方艾呢。”
陌途顿了顿,若有所思道:“冥冥之中,倒像是命中注定。”
忽听后面院子里传来一阵簌簌叶响,如狂风刮过,而此时室外天气正好,并没有起风。青印与陌途对视一眼,急忙起身跑进了院子。只见院中的玉兰树无风自动,叶子抖得筛糠一般,花朵都大朵地掉了下来。
青印惊道:“玉兰,你抖什么,花都掉了!”
枝叶这才安静下来,片刻后,玉兰自树干中飘然而出,神色紧张又兴奋:“是他!是他!我终于又看到他了!”
能让玉兰兴奋成这等模样的,唯有一人,但是……
“莫非董展初就是你说的那个书生?”
玉兰猛点头。
“但是……你说过,你遇到他,是一百年前的事了,怎么可能还活在世上,面目还那般年轻?难道是那书生投胎转世了?”
玉兰也迷惑了,思索半天,摇头道:“并非投胎转世,我确定是他本人,声音模样,完全与当年无二。何以会这样,我也想不清楚。”
一直沉默的黑猫伸一下腰,化身为人发话了:“从他身上的邪气来看,应是用了什么长生不死的邪术。”
玉兰心中一沉:“若是长生不死……岂不是件好事吗?”
“妖仙长生,靠的是修炼。凡人若长生,就很有可能是盗了他人阳寿。”
玉兰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陌途的一句话,令人心中忽生惧意。
陌途的目光在玉兰和青印两人脸上游移,若有所思。
树妖与书生百年前有过共居之缘。
书生像是认得方艾。
方艾是青印被灭门的家人中幸存的一人。
书生、方艾、树妖,还有青印,居然鬼使神差地牵扯起来,冥冥之中,命运像是一个棋盘,棋子正在一枚枚落下。
陌途虽来自仙界,却也知道“因果”二字,是仙人也难以参透的。
许久,青印坚定地开口:“陌途,我觉得董展初的生意还是接下吧。他既知道方艾,或许从他身上能找到更多线索。”
陌途立刻板下脸:“不准。他身上邪气甚重,若是接近,我没有把握能保你安好。”
“有风险又怎样?纵是粉身碎骨,我也要找出真凶……”
“不准!我不容你有半点闪失。”陌途硬邦邦地砸下一句,转身走进屋中。
目送着他的背影,青印心中满是懊恼。陌途的一句“不容你有半点闪失”,本该是句很暖心的话,或许是因为用了冷冰冰的语气,让人听了心中硌硌的。
树妖呆呆站了半晌,也不说话,转身进到树身里去了。
夜深,黑猫照例拱在青印的被窝里睡觉。突然钻出被筒,将脑袋探出去,两只尖耳警惕地竖了起来。
“怎么了?”青印睡眼惺忪地问。
“地下有声音。”
这话吓了青印一跳,顿时清醒了。地下怎么会有声音?
黑猫跃到床下,跑去屋外查看。青印自己害怕,急忙趿着鞋追出去,压低声音唤道:“哎哎别丢下我啊!”
跑到门口,就见黑猫站在檐下,抬头望着玉兰树。玉兰树无风自动,整个树身都在微微颤抖。地下忽然传来闷闷的“嘣”的一声响,一切归于寂静,树身也不颤抖了。
青印站在黑猫身边,茫然地问:“怎么回事?”
“玉兰走了。”
“什么?”
“她自断了一条根脉,离树而去。”
“她不是不能离开树体吗?”
“正常是不能的,但想暂时离开,还是有个狠绝法子的。自断一根,可离树十日。”
“断根?树断了根还能活吗?”
“成妖古树通常有三条主根,断一根,损百年修行,换离树十日。若三十日不归,三根皆断,则树身枯萎,妖魄湮灭。”
“枯萎……湮灭……你是说,玉兰若三十日不归来,便会……”
“便会死去。”
青印仰望着寂静立着的玉兰树,心绪纷乱,回头朝着黑猫哀求:“陌途……”
“不行。”陌途果断阻住了她的话,转身回到屋内,跃上床去卧下,心中却又何尝不是乱如团麻。
树妖竟自断根脉去寻那书生了。小小的树妖,法力浅薄,心思单纯,却敢这样不计后果,赌上千年的修行和身家性命,任意妄为。她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她的血管内流淌的难道不是冰凉凉的树汁,而是火焰吗?
不知为什么,玉兰这种莽撞的行为,竟让他有些恼羞成怒。
是的,恼羞成怒。找不到其他更合适的词,可是一只去找寻凡间情缘的树妖,其人其事,均与他神兽陌途无干,这被掴了一巴掌般的羞怒感是从何而来?
陌途百思不得其解,心中甚是烦躁。
“陌途,我要去找玉兰。”青印走了进来。
陌途沉着一张脸不语。这只猫儿漠然的神情,总能瞬间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得如隔着沟壑一般远,她暗叹了一声:“就算是没有董展初与方艾的关联,撇开家仇不谈,我也要去找玉兰的。你说过董展初像是久居邪地之人,玉兰这一去凶多吉少。我们跟她同住了这么久,我已视她如家人,她身处险境,我不能不闻不问。所以,无论你怎样反对,我也是要去找她的。我并非来征得你的同意,只是来告诉你一声。”
说罢转身就向外走去。黑猫突然从床上跃起,落在门口,瞬时化身成长身玉立的少年,拦住了她的去路。青印猛地抬手,指捏成诀,腕中羽箭蓄势欲发,目光中闪动着凶狠的火焰:“陌途,你若拦我,别怪我跟你动手。”
陌途眼中闪过一丝愣怔,仿佛是没有料到她会这般对他。
看到他这般神情,青印心颤了一下,几乎马上要放下武器,上前摸着他的毛耳朵说句“不怕不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手却保持着原有姿势没有放下。
“陌途,血鸠九羽说过,你来自无情上境。你可知道,在凡间,‘情感’二字,有时候会胜过性命?”
他的眼睛眯了一下,眸中闪着锋利的光,上前一步,果断将心口抵在了她探出的手上,从牙缝中飙出冷冷的一句:“你射我一箭试试。”
青印死撑着的一股杀气顿时消弭无形,眨巴着眼睛,慌乱道:“你你你不要以为我吓唬你,我真的会……”
他一脸怒意,再向前逼近一步,她的手臂登时软了,变诀为掌抵住他的胸口想要阻止他的挑衅,他却得寸进尺地步步紧逼,逼得她节节后退,直逼到床脚边,被床一绊,仰面摔在了床上。他干脆地俯身,双臂撑在她身体两侧将她圈在身下,凶狠地俯视着她:“你竟然想杀我?嗯?”
二
哦这……青印完败,慌乱地解释:“我没有,我就是吓唬吓唬你!”
“你刚刚分明已捏了指诀!”
“那是没错,可是我绝对不会出箭的!”
片刻前还凶巴巴的家伙,转眼间就在其怂无比地一边拼命澄清,一边悄悄扭动着想要爬开。他哪会让她溜走?果断以乌云罩顶之势将她禁锢,手脚并用地缠住了她。
“若是给你机会,你定会伤我。”他的郁怒分明是丝毫未减。
“我不会!”
“我不信。”
“我发誓!”
“不管用。”
“呜呜,那如何你才能信?”
“不知道!”
陌途已是怒到奓毛。
一只奓毛的怒猫可如何安抚?青印急中生智,抽出一只手来,在他的下巴底下挠了两下。
他愤怒的揪扯顿时软绵下去,随着她一下下的抓挠和讨好的低声安抚,脑袋挨着她的肩头,整个人都软趴趴地倒在了她的身侧,却仍是沉着一张脸,半眯的眼中闪着倔强的光。
直到她挠得他整个人都舒坦了,他才闷闷地嘟囔出一句:“我并非要强拦你,只是想问你,无头无绪的,你可知道去哪里找玉兰?”
原来他不是要拦她啊,陌途板着一张脸,嘟囔着:“虽然很不愿意你以身涉险,可是既然已决定帮你复仇,董展初又与方艾有牵连,那就须得查一查了,不过……”瞥了她一眼,“你必须听话,定要保障自身周全。”
青印忽然紧紧抱住了他,脸埋在他的胸口,语调中透着喜悦和激动:“陌途——陌途你对我真好!”
陌途的神情却有些愣怔。青印只顾得欣喜,并未看到那一瞬间他眼中飘过的云翳。
清晨。陌途围着院墙外转了一圈,找到了不寻常的东西,唤青印来看。青印站在墙外,顺着他指的方向抬头看去,只见墙头上印了两只深黑的手印。
“那是……”青印不由得顺墙攀上去细看。陌途担心路人看到她上墙的奇异模样,急忙托住她的腰,作势将她举了上去。那手印像是墨汁印上去的,手形纤细,像是女子的手印。深黑的色泽,透着不祥的意味。这墙头可是不矮,正常人想要在这里印上个手印,必得踩个梯子才行。
她将手按在手印的旁侧,往院内望去,正望见玉兰树下那个竹榻。
那手印的主人应该是在窥视里面的情形。
陌途将一只手撑在她的脚底举了一下,便将她举上了墙头坐着。自己也轻轻一跃,坐在她身边:“想必是我去焦州官衙那一夜,有东西跟过来了。那天我太过于疲惫,竟没有觉察到有异物窥视在侧。”
青印看了一眼那阴森森的手印,问道:“你可能看出这手印是什么东西留下的?”
“看不明白,只是觉得透着一股刺骨怨气。”
“不知董展初的突然上门,与这手印的主人是否有关联?上次他看到我在纸上写的‘方艾’二字,似乎吓得不轻呢,恐怕不会再上门了。也不知他家在何处?这无头无绪的,可去哪里寻找?”
陌途偏脸看着院中的玉兰树,道:“或许,玉兰已指出了方向。”
“什么?”青印一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玉兰树朝向南面的枝叶竟然枯萎了一大片,惊道,“这树是怎么了?”
“断了一根,岂能不伤元气?枝叶自然会枯萎。她想要往何方去,必要先挣断朝向那个方向的根系。看这样子,是朝着南边去了。”
“南边……”青印的目光朝着南边望去,“只一个方向,却不知远近,京城南边住户颇多,找起来也不容易。或许去查户籍……”
陌途看她一眼:“你却忘记了南边是哪里吗?”
青印一怔,恍然大悟:“焦州府!”
以往上门求助的人多是京城人氏,因此她很自然地认为董展初也住在京城。此时细细想来,他虽是讲官话,口音竟带了些乡音,难道真的是来自焦州府吗?
陌途嘴巴一抿,懒洋洋倚在她的肩上,怨怨道:“看来又要跑一趟了。”
隔壁大妈从墙下小道上经过,见他们两人坐在墙头,板着脸斥道:“看你们两个皮的!仔细摔着了!给我下来!”
两人急忙蹭着墙跳到地上,红着脸跑走。
正午时分,焦州府街头的一处茶摊的凉棚下,一名身着浅绿衣裙的女子慢悠悠地喝着茶,膝上卧了一只黑猫。
邻桌的两名茶客正在喝茶,天南海北聊着天。
“又快到七月十五了,今年的诅咒不知还会不会应验。”
“年年应验,今年自然不会例外。”
“不知又该着谁家的孩子倒霉了。”
“该着谁家的孩子,自己算算不就明白了吗?七月十五夜间子时生辰的,一准跑不了。”
“真那么邪门吗?”
“焦州府每年都丢一个这个生辰的周岁孩子,多少年都这样,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妖物作怪。”
“每年?若是那一年没有七月十五子时生辰的孩子呢?”
“邪就邪在此处,必有。每年必有一个孩子会在那个时辰出生,像是专门为了来年赴死的。唉。谁家不巧那天生了娃娃,就早早知道养不住了。”
“那今年谁家有这么个孩子?”
“谁家有,难道还宣扬不成?定然是拼命藏着瞒着,希望能逃过一劫,可那恶诅岂是凡人能欺瞒得了的?”
青印听得心中暗暗称奇。焦州府还真是不太平啊。就朝着邻桌作了一揖,笑着问道:“听两位大哥刚刚说得热闹,不知那恶诅是什么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