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情长过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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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春天的花与俪歌/纪小纯(1)

纪小纯:80后青春作家,名字由来,纪念小时候的纯美时光。短篇代表作品:《仲夏我们一起天花乱坠》、《夏气球飞呀飞过绿色的麦田》、《那么那么喜欢你》。

对不起我从不知。

从不知春天的花与果实,在看不见的轮回里被酿成了俪歌,低俯暗行。

从不知幽婉浅吟的俪歌,经与时光的阑珊灯火,被阐述成不再清晰的模样,于是就一点点,在海宁与潮来里,在岸芷与兰汀里,忘记你。

——题记

二层楼的晒台,阳光罩上去是暖色的黄,脱落了水泥的矮墙经历了些年岁,便期期艾艾地现出原本的绣红色砖来。倚西墙的木制鸽笼还残留着鸽子屎和羽毛的气息。邻间互搭起错落繁复的竹竿上空落落地晾着一两支衣架,一把打磨得已经泛出油滑的木头椅子被遗忘在了墙角,蒙上了细碎的灰尘。

屋披上整排精细的瓦。木框窗扇。荒凉了一半的爬墙虎。上海的旧弄堂间大抵就没有太大区别的样子。萌殊在布着裂纹的路面跨出一步,上了年纪老门卫的浓郁方言就从身后由远及近地喊过来——“伐是跟侬讲过了吗?小姑娘,咯的真呃没人住呃,侬到底是行啥拧啦?”他气喘吁吁地跑近,缓了口气,才操着不太熟练的普通话补上一句,“这里两年前就被房产公司买下了,里面的住户最晚的也搬了六个多月了。”

六个月。日记上说,六个月前,这里还有一盆宝石花和一个阁楼的鸽子群,可是现在,它们不在了。都不在了。连院落里唯一一株夹竹桃,也半恹不恹地没了舒展的生机。

萌殊缓缓地垂下眼睑。

宁星远,我是不是,又来迟了。而这一次,你真的没有,再等我了。

那我还可以等到你吗。

可以吗。

在学工处填写了一份义工联合会登记表,到被组织安排着带到顺安医院,前后不过两天的时间。而班上绝大多数同学都收拾了书包课本窝回家吹空调,享受难得的暑假。

这是萌殊记得的,最后一个夏天。

七月的上海热得像炉火上的蒸笼,即使是早晨,半透明的阳光也掩不住微微发烫的热度,站在住院部主任医师张耀然的值班室里,萌殊才从有一丝凉意的空气里掰回了被热得有些漂移的神志。

同行的其他校友一一分配了任务后,就只剩下了她。这位年轻的主任医师翻了她的登记簿好几遍,才推了推眼镜抬起头来,“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志愿来当义工吗?”

填表的时候学长也问过她这个问题。她想了想,还是一样回答了他:“我想能在学习之外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

“那么,什么对你来说是有意义的事呢?”

“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不假思索顺口而出的话,是从小的思想品德考试中,年复一年被问到问题的标准答案。太过顺口了,竟然在某一个极微弱的瞬间,心底产生了一丝丝的怀疑,好像,这并不绝对是自己真正的想法……

主任医师看着她,忽而浅浅一笑,“那能做到吗?对待病人要有耐心,有责任心,还要持之以恒……你能做到吗?”

萌殊用力点头:“能!”

虽然觉得医师最后的笑有点意味深长,但循着他的指定,萌殊还是站在了3107病房前。

轻轻推开半掩的房门,像剥橘子般层层揭开的视野里,最先出现的,是落地窗前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绒毛布偶。等到门全推开,墙壁上横七竖八的动漫海报,靠门的床角栓着的两只粉红色兔头气球,床头柜上挤挤挨挨摆着叫不出名字的小人模型,鸡仔盖水杯,光盘,以及书籍,仿佛都在宣告——这里闹哄哄的刚举办过一场玩具盛宴。

只有床上映着医院字样的被单还提醒自己,这里,的确是病房没错,她也没有误入谁家的卧室。

可是面前那张病床却是空的。

那个人,是不是去上厕所了?或者,一个人到公园散心了?萌殊猜想着,目光无意就扫到了床栏贴着的病历卡上。

宁星远,男,十六岁。

病历那一栏却被珠笔杂乱无章地涂成了一块黑疤,隐约只辨认得出“脊髓”“症”这样的字眼。

十六岁,和自己一样大呢,应该会是个童心未泯有点害羞的男孩。萌殊甚至开始在脑海里模拟初次见面的情景,她应该说“你好,以后一起玩吧”还是“让我来照顾你”呢?或者……

那声堪比狮子的吼叫就是这个时候从走廊那端传了进来——“别拉我!!我说了不做就不做!!!你们是不是想死啊!!!”其间还夹杂着一干护士的劝慰。紧接着,一个人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一屁股就往床上坐了下去,直震得一米来宽的单人床吱呀吱呀响。

萌殊骇然地望住对方。白底细蓝条纹病服,白皙得脆薄柔软的皮肤,火红棕色削薄的短发下是琉璃般润泽的双瞳,以及又高又挺的鼻梁……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是从精雕细作的画匠笔下走出的一般。一脸戾气的少年此时才把目光转向了萌殊,他愣了一下。

“你谁啊?!就算是新来的护士实习生也太不懂规矩了吧?赶快给我出去!”男生说着就从枕头下抽出笔记本电脑,四处翻着床头柜上的光盘,原本就乱七八糟的物什被他一搅,几本漫画书扑棱棱的落到了地上。

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似乎是脾气暴戾的任性家伙……跟她原先设想的,差太远了。

“我是来做义工的。”撇开不太好的第一印象,她还是友善地绽开一朵笑容,末了又跟上一句,“我叫李萌殊。”

男生忙七忙八的手于是刹时停住。

他抬起头,原本晶润的瞳仁像突然蒙上了一层水雾,迅速释散出疏离和防备,周身的空气也似乎被凝滞了,沉闷得连尘埃都静止不动。他薄薄的嘴瓣一张一翕,说了一个字。

但即使是闻讯赶到门口的护士长,也都听得一清二楚——

“滚。”

性格恶劣,霸道,自私,狭隘……宁星远原来就是这样的家伙!他简直就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可恶,谁稀罕照顾他了!就是花重金请我去,我也不去了!

下着楼梯的萌殊委屈得眼眶湿红,好几次忍不住差一点哭出来。

这样狼狈地跑出来,在她十六年的芳华岁月里还是头一遭。但咒骂归咒骂,出了院楼,看着广场林荫路上推着轮椅病人边散步边聊天的护士们,她又开始后悔。

不是宣了誓对待病人要有耐心有责任心要持之以恒吗……虽然那家伙看上去健康得很,不过李萌殊,这也不足以作为你逃避的理由啊!

无数的人在身边来来回回,浑身每个毛孔仿佛也被阳光渐渐烤得快要蒸发,静静地站了快五分钟,萌殊长呼一口气,转过了身。

不是怕你,也不是讨厌或者喜欢你,是不想因为你,让李萌殊人生的第一次社会实践就败北。仅此而已。

被护士长威逼利诱做了CT检查的宁星远晃悠悠地回来,错愕地盯着面前这个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女生,足足盯了十秒钟。十分钟前她说什么来着?她叫李……萌殊?靠,真是够特殊的!

他重重地坐回床上,瞪着她:“你又来做什么?!”

女生的拳头攥紧,又放松,依然笑意盎然的:“我大度,我不跟你计较。”

“出去!!”

“我们来聊点什么吧?”

“靠,我叫你出去!你是聋子啊!我要换衣服了!!”床上的男生一边吼着一边抓住领口一扯,上衣迅速脱了下来,裸露出男生的臂膀和肌肉,“你出不出去?!我要脱裤子了,你是不是非要我叫非礼?!”

萌殊惊得像被雷击似的捂着脸迅速转过身去:“你……你你……”脸颊潮红,带了一点点哭腔的声音说不出完整的话。

“宁星远,你这要是搞裸体秀吗?”巡视的张耀然医师进来看见这一幕,啼笑皆非,“我不介意,你大胆地秀吧。”

男生甩他一眼,几秒后闷闷地骂一句,“……混蛋!”

一双宽厚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萌殊,我很高兴。”

“嗯?”

虽然小心地睁开眼,也只是稍微侧着脸,好奇地看向微笑着的主任医师。那个流氓……真的把裤子脱了吗?讨厌,他有没有盖上被单啊?

“不用担心,星远说话就是这样的,以后你会慢慢适应的。”

“以后?!”没想到两个人却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男生的反应稍微快了一点,“喂!姓李的,不要学我说话!”

“姓宁的,你也不要太嚣张了!”真是太气人了!萌殊脑袋一热,也忘了现在是避视时间,唰的一下回转身去。还没来得及套好上衣的星远于是手忙脚乱地披上被单,“喂喂!你想长针眼吗?!”

泛着微红和不自在表情的脸,让萌殊扑哧一下笑了出来——这个样子的宁星远,不知怎么就让她想到了电视上被丈夫欺负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好像,她真的成了色狼一样。

仿佛这才初次认真打量起这个叫李萌殊的女生来。

黑色牛仔裙,白色T-shirt,左肩盛开半朵葡萄酒红的花,笑容明媚,落地窗铺洒进来的阳光罩在她右侧,氤氲出金色的绒光,于是细细软软的发色到底是褐色还是黑色,一时便变得不太真切。

星远有瞬间的失神。直到女生告别张耀然后搬好椅子在他面前坐定,他才恍然回过神,条件反射地往后挪了一下。

“不要靠这么近!”

“可是我要陪你聊天呀,哪有人会隔着一米多远聊天的?!”

看着少年的唇角带着邪气般微微上扬,萌殊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就从你看过的动画片聊起吧。”

“动画片?”天晓得她有多少年没接触过了……九岁那年她就觉得自己是大人了,拒绝了幼稚园小朋友每天必看的卡通台,算来算去……“也只是看过《樱桃小丸子》和《机器猫》而已。”

“比丝姬的真面目是怎样的?”

“什么?比……丝姬?”

少年的唇角于是又上扬了几度,突然,他猛地弯下腰去,从床底拖出了堆满杂物的纸箱,而后拿着翻出的一叠光盘塞到她手里。

“想和我聊天,你还早着呢!回去把这个看完,什么时候能回答出刚刚提出的问题,什么时候再来见我。”说完他得意地往后一倒,故意“呼噜呼噜”打起了鼾。

萌殊简直是半气半无奈地坐上了回程的公车,脑子里满满的,都是一个念头——这个小孩太刁钻了!

《hunter X hunter》OVA第三部,《贪婪之岛》。讲的是小杰和好朋友奇牙在一款叫做《贪婪之岛》的游戏里寻找爸爸的故事。啊~怎么看怎么像小孩才看的幼稚片……

花了一天看完7张碟,连晚饭都没有在桌上吃。萌殊的妈妈劝她换一个照理对象,她忿忿地往嘴里大口塞米饭:“等着瞧吧!我李萌殊可不是省油的灯!”

虽然完全弄不懂什么强化系具现化系甚至什么特质系,不过好歹让她在第11话找到了答案。

“比丝姬就是巨肌肉女。”看着当初那么可爱的小女孩竟然变身成恐怖的大块头,萌殊差一点吓掉了下巴,现在想起来还有点余悸未消。

“哈……”宁星远闻言,竟然笑得不可抑制,肩膀也随之上下颤抖,“喂,没想到你真去看了……哈……还真逗……哈哈……”

笑……笑死你吧!萌殊没好气地把枕头摁到他脸上。

再之后的“小樱在学校参加的课外活动队是什么”到“犬夜叉到底有多少岁”,从《地狱少女》、《虫师》到《AIR》,星远的问题难度越来越高,而萌殊已经渐渐可以识得3107病房墙上所有招贴海报上的人物,包括他床头柜上栩栩如生的小人模型。两个月的假期也权当被星远恶补了七年来的动漫空白。

是怎样的人。谈起动漫时瞳仁里闪耀着晶亮的灼灼神采,笑起来微微颤动的浓密睫毛,不高兴时闷闷的不发一言的脸,生气时冷若冰霜的零度表情,宁星远率真得完全不似住院的病人。但心里到底还是有疑惑的——偶尔会无预兆地摔倒,走路时微微地有一点摇晃,拿着书的手也时不时会异样地颤动,不过这些不仔细看并不觉得和正常人有什么不同。

直到那天她陪星远去花园广场随意走走,一只花皮球不知从哪滚了过来,他下意识地伸脚拦了一下,没拦住,于是赌气地追了几步,却陡然“咚”的摔到了地上。

萌殊惊慌失措地跑过去,他低着头,长长短短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眼睛。

她突然觉得很难过。无来由的,心底像被针扎般一阵阵的刺痛。

“我送你回去吧。”却还是摆出了轻松的口吻说,“十六岁了耶,是男孩子就不可以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