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这人又叹,无奈中有不耐。
一股清流泼面,雪化泉水,冰得让脑门一个激愣。我不由得揪紧了眼皮又惶然地睁开,眼前一片毫无光影的黑。
“她回来了。”这声音又说,明显对着另外一个人。
“这样仓促地唤回,不太好。”
“还能怎么办?若此时破了局,祸才闯得更大。”
“……”
我不再注意他们说些什么,因发觉什么也看不见,睁眼闭眼反复几次,终于确认自己的确像是瞎了。
“看不见,看不见了!”我惶恐地喃呢,向着床边某只未知的生物,听到他的呼吸像生气的猫一样沉重,呼噜呼噜的。
“没事,血缚灵瞳的效果刚消散,过几天就会好。”他声色冷淡地回答。
“这是哪里?你……你们是谁?”我又问,绷紧的肌肉慢慢松懈,因感觉不出周遭有任何恶意。
这声音嘶哑淡漠,还有些古怪的稚气,让我想到学校里那教了几十年物理的小老头,整天唉声叹气一届不如一届。
“娆、囡。”床的另侧传来一句艰涩的呼唤,柔软中带着粗糙皮茧的手掌覆盖上额头,有着熟悉的异香。我挣扎而起,顺着声音紧紧地抱住了她,把头埋下去的那一刻又将之推开。
“你不是我妈。”我警惕起来,不由抓紧了身下的被褥。
这女子身上更多是陌生人的体味,混合干燥的青草气息。
“我是你妈的族人,按中原的辈份习俗,你应该叫我姨,茹姨。”她一字一顿,普通话语里夹着奇怪的咬字音韵。我终于听清了她的嗓音,其实和我妈有着很大的区别,更为柔和沉静,也更为流利圆滑。
“禁摩索的女娃,让迷途佛祖庇佑你。”她又说,温软的手指点着我的额头,像是在下一种咒。
“我瞎了,不需要任何神灵的庇佑。”我晃着头甩开她的手,不甚客气地说,“也不认识禁摩索,我只想上完高中考大学,然后去大城市讨生活。”
“血缚灵瞳的效力已过去,你会好起来的,娆囡。”她并没有为我的冲撞而有所在意,语气里更多的是长辈般的疼惜和怅然,“一切等你好起来后再说吧。”
看不见人,我只能放弃与她辩驳,看不到其神情和反应,难免缺乏安全感,所以只能听话的休息努力的睡觉。一天只清醒几个小时,摸索放在床边的食物吃,有啥吃啥,有时是玉米糊有时是白面包子,更多只是一些凉拌的野菜梗,连点油星都不沾。
我们似乎栖身在一处山洞内,说话会带着轰轰地回响,偶尔还能听见顶上有水滴落,叮冬叮冬喧嚣个不止。一翻身能贴上阴凉的岩壁,经常能听见头顶有蝠虫窸窸窣窣地爬行。
睡不着时就反复回忆在那几天的梦中所见。但茹姨说,没有一场梦是能做上几天几夜的,重见光明之时自会明白,她能细说于我听的,仅限于她已知道的。
第五天的一觉醒来,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丝光亮,像晨曦刚启逐渐从昏明到清晰,再到光影叠峦。
我怔怔看着眼前如一块被揭开幕帘的影视布景,刹那穿越亘古。一个全身裹着姜色麻披的中年女子,赤脚盘坐在一块平坦的基石上,长发高盘于头顶,用一串牙状珠饰的绳链松松地缚住。
她执一柄木勺在搅拌柴火堆上吊着的铁壶,蒸雾腾腾,飘着我熟悉的香。
一只黑如夜魍般的古怪兽类蜷伏在她脚边,它慵懒地抬起头,和我忡怔的眼神碰个正着。
“她醒了。”兽用牙扯动女子的衣服,并出声提示,正是醒来时那冷淡却略显稚气的男性嗓音。
女子有些诧异地抬眼望来,然后微微而笑,相貌和我妈一样充满着异域风情,深陷眼窝里的褐瞳,柔薄精致的双唇,只是她更因一对上挑的细眉略显冷冽的艳。她的手腕和脚踝上挂满金属饰链,走动起来却无声无息,恍若鬼魅。
女子悄然无息地走到跟前,在我手里放下一只木碗,盛着墨一般的汁,甜腥中飘着醇香。
“比我预料中要恢复得更快。”她似乎很满意,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骄傲,和我妈发现我的异能时的神色相似。
半人之高的黑兽用一双溢着金辉的圆瞳扫过我的脸,淡漠中掺一丝不屑。
我不得不凝望住它,不只是它会说话,更是因一身无比滑亮柔软的皮毛,随着烦燥的踱步而轻盈地附着流线般矫健的身躯,轻轻荡漾,看着无比虚幻。它抖了抖毛,又慵懒地趴回火炉边,在我目不转睛的注视中,坦然地舒展四肢,张嘴打个大大的哈欠。
我如此惊讶,像看一则正演绎在眼前的神话,真实虚幻交辉相融。
黑兽对这种缺乏礼貌的瞪视似乎并不在意,它悠然地翕动了鼻,喷出一串咕噜声。
“它的中原名叫薄途,是禁摩索族的守护灵,不是动物或中原人称为的妖怪。”茹姨见我近乎呆滞的神情,不得不做出必要的解释。
似乎她对这种似是而非的解释,也颇为纠结。
“我不知道它和中原里哪种神灵相似,所以无法跟你说明它到底是什么。它有灵术也能人语,是禁摩索族祖先用灵力凝结的产物,本是用来镇守族坟禁固亡灵的。”
我并非不明白,历史教科书上印的名人陵墓前总有长排的兽雕或人俑用以镇坟,但它们不会是活的,至少不会像眼前这头如此地有血有肉,活蹦乱跳。
“它大概只是条狗?”我望着正****着毛的镇坟黑兽,不由喃喃,并不觉察这话有多么的无礼。下一秒,镇坟的“狗”已经蹿至跟前,它凶狠地炫耀起自己的獠牙血盆。
“杂种女娃听不懂人话吗?吾是神灵,神灵!明白什么叫神灵?!”他恼怒之际,抖抖身躯瞬间幻化了十几种相貌,无一妖异古怪到不可形容,或许它在用这种方式说明自己其实什么也不是。
好吧,可以承认它真不是个什么东西。
“嗯,对不起。”我不无诚意地道歉,看一只狗能如此生动地气急败坏,颇觉违和。
茹姨失笑,伸手抚了一把狗……哦,这位神灵的头。它有所平息,但似终究对我有所不满。呃,或者不该用“它”来称呼,可能也会惹其生气。
“你母亲,是我族近年来最强大的巫记,本应是一辈子奉养它的仆人。所以,你不要怪它对你不满,是你的母亲背弃了它,为了她中原的家。”
啧。
若不是显得粗鲁和无礼,忍不住想直接坦言:我的世界不需要神灵,不需要见鬼,更不需要神秘的禁摩索族,只需要能让我安身立命的目标。
我甚至都不太想弄明白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想知道在真实的阳光下,暑假已过去几许,或者应该马上准备返校,度过我最后一学期的高中生涯。
“你要感谢薄途,它带你破局,让你妈犯的错不至于造成严重的后果。”菇姨全然不知我的思绪已经飘远,她兀自介绍着那只叫薄途的兽。
我并不关心一只动物或神灵叫什么,甚至不太关心这话里的救命之恩。
只是惊愣了一下,腾地坐起身来。
“我妈我爸呢?!”
茹姨眨了眨眼,浓密的睫毛遮蔽了双眼流露的神情。她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只是伸臂指向洞口外。
“娆囡,你或许应该下山去看看。”
应该看什么?我疑惑,惴惴地回望着她,她却看向那只叫薄途的兽,并温软地请求:
“阿途,劳烦您带娆囡下山吧。”
我并没有注意黑兽怎么回应这个低声下气的请求,迳直从床底下扒出泥泞的鞋,穿起它们跃下床就向洞口外奔去。
也许太久没见阳光,当炙热的光线倾泻在头顶,还没有适应完好的双眼腾起刺激的斑驳色影,撩起一阵无法克制的晕眩。
我蹲在地上蒙住自己的双眼,内心却无比地狂喜着,近乎要泪流满面吻向这片干涸的泥土。
这是正常的世界,夏日里被阳光炽烤下热气腾腾的抚娘村山崖,燥热的空气中挟着干草枯焦的气味,还有那些曾让我有苦难言的不知源头的腐腥和污臭。
我深深地呼吸,任热烘烘的空气舔拭自己潮湿了好久的肺部,像远离的游者对着久违家乡那样的眷恋。
“需要下山吗?如果动作不快点,晚上就回不来。”薄途叼着我的包袱,踱着慢步悠哉地走过来,对我久蹲于地的姿势显出些许不耐烦。它用猫一样灵活的尾轻扫过我的脚踝,带着令人意外的小心翼翼。
“不会回来了。”我抬眼,直愣愣地对这只黑兽说,也像是在对自己心中的惶惑进行辩解。
“你们不应该出现,我的世界里只有科学和试卷,它们才能让我看到可期待的未来。”
“所以,我不会回来了。”
我要回到学校里去完成自己的学业,向着既定的人生目标更近一步。
包袱被扔在地上,扬起一股薄尘,然后豁开一侧,露出那本污脏了的册子。
薄途以一只兽类难得的优雅姿势,傲然地伫立于原地,它裂了裂嘴好似在笑,棕金色的双瞳里盈满十分的不屑。
我和它之间就像身处两个平行世界的生物,根本没有互相融合及交流的欲望。我看它至此,它看我大概也差不离。
我没有再理会它,把包袱里的东西整理了一下,系紧后扎在自己的腰上,然后趿着鞋子慢吞吞地向前走去,一边环顾四周。现下所在的位置应是北峰群中的一座崖顶,乱石铺地植物丛生。
抚娘村的群山大同小异,它们有着极其相似的草树流水和千仞绝壁的嶙峋风景,只有像我爸那样成长于此的老山民才能在这错综复杂的自然迷宫内,迅速寻出可以返家的捷径。
而我,茫然地踱步在这茅草淹脚的乱石之中整整一个时辰,也没有找到任何触目可及的能顺利下山的路。回头张望来时的山洞,它已经被隐没在浓重的苍翠中。
甚至身后,已经没有了薄途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