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断我:“我不画人,有一次心理老师说我的同桌画的人没有耳朵,是个不听话的孩子。”
“哦,有时候心理老师会通过一些事情做信息了解,画画是工作的一种方式。没有画耳朵并不都是代表不听话,有时候只是忘记了或者害怕画不好。老师那样说可能是故意提醒你的同桌注意一些事,是不是同桌上课不专心了?或者经常听不清楚老师的要求?”
她认真想了想,点点头说:“嗯,她总是要说话,还转身跟后面的同学说话,老师批评她也不听。”
认可了我的说法后,她的神情重新放松下来。她低头开始认真画画,感觉到每一笔都很用力,就像她倔强的脾气一样。
在大约半小时的画画时间里,偶尔我会找一点话题来讲,但是她一次都不搭腔,好像我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似的。我做完手工后,拿了一本书来看,中间有两次递给她水杯,她都接受了。只是她每一次接过水杯时都会深深地看我一眼,好像总在探究我有什么企图。
画画完成以后,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伸了一个懒腰,偷偷地观察我有什么反应。
“老师,要写名字吗?”这是她第一次正式叫我。
“当然好了,这是你的作品,请署上你的大名吧。”她的嘴巴微微一翘,现出一丝笑意,但是马上又收回去了。写好名字后,她开始反复拿起又放下地观看。最后,她像终于下定决心一样,黑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认真地说:“你要看吗?”
“谢谢!我早就迫不及待地想欣赏了,怕你不愿意呢。”
尽管早有思想准备,接到这张画时我心里还是猛地一震:画面上只有一棵硕大的“树”,说它是“树”,但只是形状像树而已,在布满疤痕的粗粗的树干上,全是一些似刀、似叉、似狼牙棒的树枝,光秃秃的没有一片树叶……
“好大的一棵树啊,看它的样子,应该是很老的一棵树吧,是什么树呢?”
她没有回答我,直接从我手里拿回画,在右下方的名字周围又仔细地画了一圈花边,重新递过来,用很轻快的声音说:“送给你吧。”
“谢谢,我会把这幅作品贴到走廊的墙上,你的名字写得很漂亮……”她不置可否,表情却一下变得轻松起来。
这是一个孤独而心里充满怨恨的孩子,她警觉、敏感、自闭、抗拒而又倔强。但即使这样,她毕竟还是一个孩子,跟别的孩子一样,希望得到别人的认可、接纳和欣赏。
后来,在我的心理咨询师督导训练课程里,他拿这幅画作为范例给学员们分析并感受体验时,每个看到这幅画的人都会感到浑身发紧,体会到的感觉全是负面的:攻击、仇恨、拒绝、封闭、冰冷、恐惧、警惕等。
变成“刺猬”保护自己
在咨询快要结束时,兰兰的爸爸来接孩子了,为了不让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咨询关系受到破坏,我决定另外找时间跟她爸爸单独谈话。所以只是分享了孩子动手能力强等优点,对爸爸担心的学习给了一些建议。
在关于兰兰的学习问题上,我征求她的意见时,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点头或摇头,不发一言。在爸爸跟我的交流过程中,包括爸爸离开时,她始终没有看一眼爸爸,好像身边根本没有这个人或者这个人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兰兰的父母在她4岁时离婚。因孩子太小,经法院协调后跟母亲生活。父亲在孩子18岁之前每一年付一次抚养费,每个月有两次探视权。
兰兰的母亲是一位中学老师,工作本来就忙,再加上离婚后一直生活在痛苦中无法自拔,根本无法照顾女儿,经常发生孩子在幼儿园寄宿的现象。父亲提出变更监护权,母亲为了惩罚前夫,坚决不同意,几个月后把女儿交给孩子的外婆照顾。
跟外婆生活的兰兰并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相反,外婆将对女儿和前女婿的不满迁怒于外孙女,在照顾其生活当中,与自己的孙子内外有别,经常打骂外孙女。
母亲把孩子送走后,除了每个月付给生活费,基本对孩子的情况不闻不问。她不能摆脱失败婚姻带来的痛苦,经常混迹在酒吧、舞厅等场所麻痹自己。
两年后,兰兰被外婆送回母亲身边上学。这时候,母亲已经有很严重的喝酒上瘾症状,连教学工作都受到了影响,更无法给女儿提供家庭的温暖。兰兰在母亲所在的学校读书,一日三餐都在教工食堂里解决。
后来因为母亲经常喝酒耽误工作,对教学也不负责任,学校把她由班主任调整为副课老师,并提出了严重警告。这件事在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为此,兰兰总是被同学讥笑欺负,她多次跟传闲话的同学打架。
父亲在女儿8岁时又提出更换监护人,但一直遭到母亲的反对,只同意放假期间女儿暂时跟父亲生活。父母虽然离婚多年依然互相仇恨,因为女儿的事不得不见面时,还是会互相指责甚至厮打,每一次几乎都是女儿在旁冷眼旁观。
父亲已再婚,年轻的继母怀孕了,并且一点也不喜欢兰兰。兰兰对父母的安排没有任何发言权,也并不反对放假期间来跟父亲生活。
仇恨、警惕、防卫意识强、不信任别人的兰兰,在不喜欢自己的继母这里,似乎终于找到了发泄不满的对象,开始在家里与继母对抗,有时甚至故意去碰撞怀孕的继母。这让继母更加讨厌兰兰,父亲也觉得女儿很过分,曾动用武力去教训女儿,威胁说送她回母亲身边。
没想到兰兰又换了一种方式对抗:在父亲面前对继母特别好,“妈妈”叫得很甜,抢着做事,照顾继母。但是父亲一不在家,立刻又变成了一个复仇者,整天用很恶毒的语言攻击继母,诅咒未出生的孩子,在继母休息时故意大吵大闹。
父亲不相信变得很乖的女儿会有如此恶劣的行为,甚至怪罪妻子对女儿不够宽容。继母觉得很委屈,一气之下回了娘家,兰兰依然不承认骂了继母。
几天后,父亲跟女儿好好谈了一次话,兰兰答应跟父亲一起去新外婆家道歉,把继母接回了家。可是只安静了两天,兰兰又故技重演,继母气坏了,坚决要求把兰兰送回她亲生母亲身边,否则就立刻跟丈夫离婚。
父亲先把怀孕的妻子安抚下来,有一天故意支开女儿,让她下楼帮忙买东西。兰兰回来后,继母告诉兰兰爸爸已经上班去了,其实爸爸一直躲在卧室里。
结果表明,继母说的都是真的。父亲觉得女儿特别可怕,又知道送回母亲身边没有人好好照顾她,非常矛盾。找一个同学倾诉时,被介绍带孩子来找我。
遗憾的是,辅导两次后,父亲一直很忙不能带兰兰来做辅导;继母身体不方便,也不能被兰兰接受,最终没再来继续做心理辅导。
后来从兰兰父亲的同学那里听说,父亲听了继母的话,把兰兰送回了她母亲身边,后来又出钱资助前妻,在暑假结束后,把兰兰送到了某竞走学校去接受“挫折教育”。
孤独、敏感、警觉的兰兰,不仅是父母婚姻破裂的牺牲品,还是一个被亲人“抛弃”的孩子。在兰兰幼小的心灵里,就像自己画的“树”一样,布满了伤痕。
当同龄的孩子还在父母怀里撒娇的时候,兰兰为了自我保护,为了报复,让自己浑身长满了“似刀、似叉、似狼牙棒”的“保护衣”;为了争得自己的一席之地,她从父母的生活模式中总结出一套攻击、对抗的行为方式。
而兰兰的父母,一直在双方不和谐甚至仇恨的情感纠缠里不能自拔,不仅没有顾及孩子的感受,也没有负责任地照顾好孩子,无意中使无辜的孩子成为父母婚姻失败的牺牲品。
不懂孩子的爱,如何爱孩子
旧关系的结束,意味着新关系的开始。情感关系本来就是两个人的游戏,失败了,双方都有一份责任,没有哪一方必须负责。如果不能在其中学到一些对以后有用的东西,那么以前的经历就真的失去价值了;如果继续抱怨、指责、批评甚至沉沦其中,那么相当于阻止了自己有新的机会或建立新的、更合适的关系;如果分手了还不能够放下,采取报复手段甚至用孩子来要挟对方,那么只能是用错误惩罚错误,致使其中的每个人都生活在伤害中。
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事,谁都不能保证一份关系永远不出问题,包括婚姻关系。海誓山盟往往只是美好的愿望,经营的过程中如果彼此真的不再适合,那么解决问题的责任需要当事人自己承担,而且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把对孩子的伤害减到最低。
“他们为什么要生我”
他的病是假的
男孩子的妈妈打电话来的时候,一点也不像个求助者:
“你是张老师吗?我儿子要做心理咨询,你看看什么时间做?”
“很抱歉,我的时间需要预约。”
“那什么时候可以?我是你的一个朋友介绍的,她也是心理咨询师,她是……她没有办法了,她说只能找你……”
“我知道了,但是我的时间都安排满了,只能预约一周后的时间你再带孩子过来。”
“他不能过来。你能不能上门服务?”
“我不提供上门服务。你儿子多大了,他为什么不能过来?”
“17岁了。他……唉,怎么说呢。如果我来找你,也只能约在一周以后吗?”
“是的。”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决定一周后带儿子过来。我们约好了时间,她又强调:“我没有任何问题,这个孩子的问题太多了,我都要被他逼死了,他爸也有问题……”
在约定辅导的前两天,男孩子的妈妈又打来电话,确认后天会准时到;但是儿子有个条件,就是不要妈妈跟他一起来,只答应可以让表哥陪伴自己。
“请你坦诚地告诉我,孩子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张老师,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我儿子在精神病院,明天他从那里过来,我会送他到楼下,让他表哥陪他上去。等他的咨询结束了,我再上来跟你交流,可以吗?”
得知孩子正在精神病医院里住院,我以超出心理咨询工作范畴的理由,直接拒绝了她的咨询要求。第二天她又打来电话,搬出了中间介绍人的身份,希望我看在中间人的面子上,给她的孩子做辅导。
我耐心地告诉她,并不是所有的神经症状都是由心理问题引起的,况且即使由心理问题引起病症,医院诊断必须住院治疗,就一定要好好配合才对病人有利。等到了康复期,再在医生的建议下配合相应的心理辅导。
她听后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其实,他没有病。”
“什么意思?”
“是假的,他的病是假的。”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这是不能开玩笑的。”
“真的,我不骗你。我编了一些症状,儿子也愿意在那里待着。他没有精神病,绝对没有,我是吓唬他,我没有办法,我只是,想惩罚一下他……过几天我会给医生也说明,我只是想让他得到一个教训……所以就……张老师,请你一定要给我保密啊,他爸爸要是知道了实情,肯定饶不了我……”
对这个家讨厌透顶
出现在我眼前的男孩子远远比17岁的年龄成熟,一进门就对跟在他身后的表哥说:“你自己去玩吧,别老跟着我,是我妈给你钱又不是我给你钱,有事我再给你电话。”
表哥看起来也就20岁出头,他当着我的面不知怎样应答才好,看看我,又看看表弟,很为难的样子。男孩子很轻蔑地指着他对我说:“乡下来的,什么也不懂,只会听我妈的话……”
“我知道他是你表哥,他可以自己选择在这里看书,或者去外面做别的事。”
男孩子努努嘴,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他表哥松了一口气,走到书架那里去拿书看。
他叫帅帅,人如其名,确实是个很帅的小伙子。全身亮色的名牌装扮,笑嘻嘻的,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根本不像是妈妈期望的那样,在精神病院“得到教训”的孩子。
填写表格时,他时不时地故意做出一副很酷的样子耍着签字笔。写完以后,以一个很潇洒的姿势把笔滑到桌边,然后才把表格交给我。
“张老师,结束以后我可以去饭馆吃饭吗?我想吃肉,医院里的饭太难吃了。”
“你是不是搞错了,这样的事应该找你妈妈吧?”
“我不用找她,我有钱。哦,糟了,我的钱也被没收了,还真是要找我妈,或者,或者找我爸。这就叫‘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可悲啊!”他夸张地仰着头感叹。
他的咨询表格并没有认真填写,都是简单的字词。优点:无;缺点:无数;对父母的看法:悲剧;能够给予自己帮助的人:没有;最喜欢的人:上帝;最讨厌的人:疯子;……
“你认为自己一个优点也没有吗?”
“有优点的人也不会到你这里来吧?”
“我认为,愿意到我这里来寻求专业帮助,本身就是一个优点,你赞同吗?”
“反正,你说了算,你的地盘你做主。”他做个鬼脸,很不以为然,又不甘心,“张老师,到你这里来的人有什么问题?都是有精神病的吧。他们都来做什么?你给他们治疗吗?我看过精神病院的医生给人做治疗,还要用机器……有个人太可笑了,总说他是猪八戒,医生一给他吃药,他就大喊大叫着说要去找媳妇。哈哈,笑死我了……”
“你来我这里做什么?”
“我?我,也是病人呗。”
“什么病?”
“反正,我不是精神病。”
“那是什么病?”
“他们都说我有问题。”
“他们是谁?”
“还能是谁,我爸妈、老师、校长、医生,反正所有自以为是的大人都是一样的。”
“你自己认为呢?”
他仰着头,撅着嘴巴,好像是深思熟虑了一番:
“可能,是有问题吧。”
“你有什么问题?”
“要我说吗?”
“当然。”
“说真的,我没有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为什么让别人把你当作疯子关在精神病医院里?”
帅帅怔住了,跟我对视了一会儿,低头不停地揪衣角,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满眼泪水,刚才那个帅哥完全消失不见了,在我眼前的是一个受尽伤害的小男孩。
“我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生我,我的存在就是个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