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苦恼的时候,我的一个美国朋友是哲学系的博士,他建议我去哲学系听课,哲学打开了我看世界视角的多元性,从哲学的视角,可以看到科学的视角看不到的东西。哲学弥补了我在科学上的局限性,就这样,我的兴趣从科学转向了哲学。我怎么也想不到,我是在崇尚西方的潮流中出国,那时候我们以为‘外国的月亮都比中国圆’,可是,我却在西方学习中国的哲学,我知道了莱布尼茨正是受到了《易经》的启示,发现了二进制。据说,莱布尼茨还常写信给康熙皇帝,要求加入中国籍。他认为伏羲八卦是‘最古老的科学纪念物’,‘伏羲是中华帝国东洋科学的创造者’。他在德国法兰克福建立了一所中国学院,延续了二百多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被战火毁灭。量子学说的创始人,物理学家玻尔,在1937年访问中国时,知道了中国的阴阳概念,他很震惊,他对阴阳鱼的太极图很感兴趣,认为这是很好的互补的思想。从此,他对中国文化有了兴趣。当他被封为爵士时,他把中国的太极图作为他盾形纹章的中心图案,并且刻上了‘对立即互补’,象征中西方文化的‘互补’和‘融合’。”
我只知道《易经》的神秘,却不知道它受到西方大科学家如此的青睐。
他感慨地说:“我感到惭愧,作为中国人,我没有学习自己文化的精髓。我又感到骄傲,伟大的科学家在中国的古代文化中受益。我开始学习哲学系的东方哲学课,这一下走进去,就再也不愿意出来了。《易经》和哲学对我有巨大的影响,我的世界观发生了彻底改变,我不再执着于用经典物理的方式看世界,也不再执着于科学是唯一的,甚至是最高的真理。”
“您可以继续从事科学,为什么您选择了《易经》作为研究学科?”我赞叹赵教授的精神,从主流的科学转向了神秘的《易经》。
“我的精力有限,那时候,我深感对宇宙、生命理解的渴求远远大于用科学的方式来探索、发现,哲学和《易经》把我从实验室、数学公式带到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打开了另一扇看世界的窗户,彻底地颠覆了我对于生命的惯有思考方式,让我走进了一个科学永远不会教给我的意象的世界,《易经》诗性思维方式像海潮一样慢慢地渗透,最后消融了我机械唯物主义的思维城堡。
“我彻底地转向《易经》研究,是由于我深深受益于《易经》和古代智慧。当科学的思考方式被《易经》诗意的浪漫思维所补偿的时候,我才开始感受到生命不再是细胞、肉体、脏器,生命原来可以如此地神秘、美丽,可以像花朵一样绽开。宇宙学、《易经》、量子将我引向浩瀚宏大的宇宙坐标,思考生命、宇宙、物质、精神、存在。一个人超越现实的琐碎和繁杂,静静地体悟,精细地品尝心灵,就会发现,宇宙的心灵和人类的心灵是相通的。走向静思、内悟的道路,就会引发内在生命质量的变化。
“无论《易经》被覆盖上了多少神秘的色彩,它本身带着对于未知存在的恭敬,在深处隐含着对生活、生命的尊敬,和与自然和平共处的智慧,具有深刻的人本关怀。虽然《易经》本身并不能解决我的生命问题,但是,却引导我进行了哲学思考,并由此走向信仰,但我并不属于任何宗教。
“科学是我们看世界的工具,《易经》、古代智慧带给我们的却是我们应该具有的基本的生命智慧。有了多方位的视角看世界,我才发现,科学和宗教、其他文化都是可以和谐地共存于人类的心灵的,都会对人类的心灵产生积极的健康影响,让我们更全面、客观地看待世界,比如说医学的问题,西医被认为是科学,而中医不是科学。用西药可以杀死细菌,开刀可以去除瘤子,西医确实能够解决很多问题。但是,中医从系统的阴阳五行又看到了用西医不能接受理解的人体的全局,中医看到的细菌产生是‘正不压邪’,中医不杀死细菌,而是用‘扶正制邪’的方法。因为中医看到的人体是一个完整的宇宙,人体器官之间相互关联,相互制约。西医通过自己的方法达到了一定的有效性,但这个有效性并没有完全反映问题的本质。我们应当开放视野,用多元化的视角时,就给科学之外的其他传统文化留下了空间。”
我对这个宽容、包纳的学者肃然起敬。他的世界,是全方位、多元、立体的,宗教和科学和平共处,科学、理性的知识背后也给神秘文化留下了空间。
他继续说道:“我虽然受到的是科学训练,后来研究《易经》,被以前科学的同行看作‘跨入神秘主义’,但是,这些都没有改变我对科学的喜爱和尊敬。科学也不是‘一言堂’,科学也在不断地反思、矫正、成长、发展、变化。科学已经不仅是对真理的追求,科学对人类生活方式的改变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也涉及社会权力分配,已经变成了人类生活中特殊形式的文化。”
“科学是什么呢?一说科学这两个字,就好像已经和真理站在一起了。可是,到底什么是科学呢?”虽然我也在神秘栏目做编辑,我也一贯以为,科学就是真理。但是,到底什么是科学?科学就是一切问题的答案吗?如果是,为什么那么多人去信仰宗教?如果不是,为什么有人用科学作为验证一切的标准?
“首先,科学的核心特征是理性、客观,科学不涉及‘神’‘鬼’‘上帝’。虽然一些科学家仍会信仰宗教,但是‘科学’本身是理性思维的结果,一切以对客观事实的观察为基础。科学家会设计实验并控制各种变因来保证实验的准确性,并具备解释理论的能力。哲学家卡尔·波普尔认为,科学是可以证伪的。我们无法知道一门学问的理论是否一定正确,但若这门学问有部分错误时,就可以严谨明确地证明这部分的错误,那么,这门学问就是合乎科学的。例如,牛顿万有引力定律在一定精度下是正确的。
“科学有一套方法论,在一定的界限之内有用,正如任何理论都有适用的范围,任何理论的预测结果都只在一定的精度范围内是正确的。科学的原理可以帮助人们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事物,科学只是尽力研究一方面事物,成为单独的系统。为了深入透彻地理解事物,科学有分疆划域的方法,比如同时研究地球,地质学研究地球的构造和年龄,物理学研究地心引力、电子运行,地理学研究地貌,等等。超出科学范围之外的,若用本学科的方式追究,就会形成畸形、无效的争端。”
我问:“您如此明智、理性,这是科学的训练吗?您横跨两个完全不同的领域,哪个领域更让您领略生命之美呢?”我想,科学的他在理性中,易经的他在宇宙大美之中。
他笑起来:“很多人以为科学是实事,干枯乏味缺乏美感。但是,那时由于体验科学之美、《易经》的思维方式,让我看到了科学的美。那是知识的美,理性的美。不经过严格艰苦的训练,就不能领略把快乐的感情客观化。科学的美,让我看出事物的对称、次序、关联。科学的理性,让我消去了个人的主观,不用感情分析判断。科学训练出我更深刻的感情,这种感情是对知识的美之爱,让我不盲目地迷信,我虽然全身心投入《易经》,但是我并不反对科学,一个持有真正的科学态度的人应该知道,科学之美是在其体系之内,科学的美局部的,是散发着知识、理性之美,但在更大的范围的美,关于人与宇宙的关系,就不在科学范围之内了。科学不是唯一、终极的真理,科学的方法也不是万能的。物理学家马赫(E.Mach)说:‘物理科学并不自以为是一个宇宙的全象,它只声明在为将来的这种全象做点工作。’科学理论来自于实践,它能够解释其适用范围内的已知事实。但是,它不能解释,也不能解决不在它范围内的现象和事实。比如信仰、精神、生命的意义、意识、心灵上的问题,就不是科学能够解决和解释得了的。”
他的回答让我释然,科学是有限界的,不是回答一切问题的答案,尤其不能解决人的生命意义。但是,宗教、神秘文化、形而上学虽然回答生命大问题,可是,有时候过于神秘,把神秘力量说成“万能的”,又进入一种“迷信”状态。我问:“科学和宗教有没有相通的呢?”我希望科学和宗教能够结合。
“在我看来,科学和宗教都是国际性的事业,都把人类看成一个整体,都反对狭隘的偏见,都是为了提高人类的生命品质。科学和宗教拥有一些共同的特点,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多样性和一致性。今天,科学的多样性也和宗教的多样性一样。科学、宗教和其他文化是可以和谐地共存于人类的心灵的,是需要彼此互相尊重的。科学解决不了宗教能够解决的问题,宗教也解决不了科学能够解决的问题。但是科学与宗教或形而上学的合作,无论从知识上还是对人生,都有益无害。有了真正的科学,才会有清晰的信仰,有了信仰,科学才能了解自身的意义和位置。
“没有信仰、没有道德的科学是可怕的,当科学没有了道德,就会百倍、千倍、万倍地助长人类的恶行。比如,先进武器杀伤力越来越大,化学武器、病毒武器、核武器对人类的杀伤力比自然灾难更可怕。用高科技来灭绝人类,正如爱因斯坦说过的,‘我不知道第三次世界大战是怎样的,但是,第四次世界大战是用石头和棍棒’,当科学加入了战争,科学就会变成吞噬世界的洪水猛兽。世界末日将不是来自自然灾害,而是来自人类自己。当宗教没有科学的精神,就会变成迷信,人会局限于宗教的形式主义,而不是内在真诚的信仰情怀,尤其是当宗教变成了政治工具,由宗教信仰引起的战争,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无论科学还是宗教,如果失去了开放的态度、包容的胸怀、探索的精神,变成了有组织地垄断真理,就会造成人类的争执、纠纷。有多少战争是由于宗教而发动,本来上帝是教给人们不要伤害,要友爱和善良,但是,人类却为了自己信仰的上帝迫害、伤害、杀人。
“科学和宗教都应该有开放的态度,科学具有将任何假设的理论加以验证的精神,一个真正严谨的科学工作者不会把科学当成宗教一样信仰,不会以为科学把握了绝对的真理,也不会将科学之外的其他文化看作是非真理,需要改造、提高的文化。科学的态度意味着对于未知事物的发现和探索,然后才能够知道事物背后的规律,是一种‘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对于自己没有研究的事物,我用开放式的、探索的态度,而不是否定一切我所不了解的,或者不符合已知的科学知识的事物。
“我也是用科学的精神研究、探索《易经》,正是通过我的切身的体验,通过学习哲学、《易经》,我改变了对于神秘文化的质疑。科学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更无法解决人类心灵、生命意识的问题,宇宙、心灵、大脑如此复杂,不是任何一个学科能够完全彻底地描述的,也不是一个教派可以全盘兼顾的。就是在这样的探索中,我才对世界、生命有了科学的认识。”
“科学认识?”我一时不清楚“科学精神”和“科学认识”有什么区分。
“在我看来,能够反映并且帮助我们理解自然界各种现象的发生、发展、变化的规律性的认识就是科学认识。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易经》就是反映并且帮助中国人认识宇宙和生命的体系。”
我被赵教授的气势震撼了,科学赋予他理性的思维,哲学给予他更高的视野,我感到像是被两个巨大的翅膀带着,一会儿飞上天空,一会儿落在地面,他让我看到不同的视角。
“那么,您用科学来验证《易经》吗?它和科学有冲突吗?”铁真人也谈到用《易经》来占卜,我异想天开,或许《易经》有其科学性?如果《易经》能够被科学验证,就不会归于神秘主义了。赵教授懂得科学,一定能够找出一条验证《易经》的道路。
“我们已经讲过了,科学是能够证伪的,科学是有界限的,认清科学的职责、界限,才是最尊重科学的。科学不能自圆其说,不能含糊。如果一门学科无法证伪,处处能够自圆其说,那么这科学就不是科学。《易经》、风水、炼金术等其他神秘主义的学科,本身就不属于科学,它是属于被科学屏蔽之外的哲学观和方法论,属于文化范畴,根本无法用科学证明,更无须去证明。如果强行把科学和人文的东西拉在一起比较,用一个标准来评判任何一个,只能无事生非,这只能够引起毫无意义的争论。
“我的工作任务不是去用科学证明《易经》正确与否,也不是去发现《易经》和科学有什么共同之处,更不是为《易经》寻找科学的解释。《易经》是中国文化的根基,无论被覆盖上了多少神秘的色彩,它本身存在着深刻的人本关怀,带着对于未知存在的恭敬。宗教、神秘主义之所以存在,是有其存在的道理。因为人类的生存需要,它们起到科学不能扮演的角色,它们能够安抚人类的心灵,让人从更高的视角看待生命,帮助人理解一些科学不能够帮助理解的事物。关于这些知识,根本不存在真伪,那不是我们应该讨论的问题。这些学科怎么能用科学的‘一是一,二是二’的标准来衡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