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发指的是,所有女生均矢口否认。眯眼儿黄胖子气急败坏,腰围从四尺涨到了五尺,他闪烁其词地在一次校会上批评了当代中国年轻人的道德水准并公开指责西方的性解放令全球艾滋病患者大幅增加。很快,他与女生们的单谈内容便流传到了坊间,学生们争相涌进校内的厕所,翻箱倒柜地仔细查阅着每一个垃圾桶,只为一睹传说中避孕套儿的仙姿。
我在这一事件的调查中展现出的冷静令孙张二人吃惊,事实上,他们一直为我捏了把汗,他们深知此事关系重大。避孕套儿!太严重太恶劣了!这逮着了都不是开除了,我肯定得被判刑!弄不好还得枪毙!我倒并不紧张,我对他们说了,就算真找到我,我就咬死了不承认,他们还能像给灰姑娘穿水晶鞋一样再让我戴回套儿吗?那套儿都抻那么长了,恐怕真得找个过膝的鸡巴才能匹配。
风波过去后,那年的期末考试我破天荒地只挂了一科,看来张三金对我们身边几个好学生的威胁很有用,他们在考试时传卷子递纸条都表现得很配合。放寒假的那天下雪了,几个平常就爱犯二的同学事儿事儿地带来了相机。我和孙二羊张三金虽都不愿与大众同流,但我们还是在操场上拍了一张照片,我们三人并排立在雪地里,我肆无忌惮地笑着,孙二羊穿着他那件百年如一日的长袖儿公牛队队服,张三金叼着根烟咧着嘴瞪着镜头,眼睛像甲亢患者一样突出。
这张照片现在还放在我的相册里,在那段总是觉得无所事事前途渺茫、只有时间像大山一样压在我们身上的日子里,这是我唯一的物质回忆。
一九九八年初深冬那场不可或缺的雪令北京城银装素裹,但假期对我们这样的学生可有可无。相反,不用天天去学校,倒少了些热闹和段子。整个寒假我们天天都和宋儿混在一起,一副铁得不能再铁的样子。白天我们穿大街走小巷,晚上我们蹲台球厅逛音像店。唯一的遗憾,是高纯纯从没出席过。
“她们是好学校,高二就要开始准备高考了。”宋儿说。
我们一块儿去过宋儿家里,整洁简朴,不过没什么乐子,顶多打会儿牌。农王侯亮家我们都很爱去,因为他家离我们都近,而且他家也挺趁子儿,家里的漫画堆成了山,我只在多年之后去台北时在那里的漫画租售店见过同样的规模。我在他家看了一直没看全的《圣子道》最后几集,还有《七龙珠》的大结局和《乱马》《孔雀王》的全集。最牛B的是我在侯亮那儿还看了大量的黄色漫画,比之前我看过最黄的《黄龙之耳》都黄多了。
更吸引人的是他们家人给他买了一台电脑,Windows95的系统。这在当时绝对是新鲜事物,我们在那上面玩儿了很多与TV游戏感觉截然不同的PC游戏,甚至还有闻所未闻的黄色游戏,令人大开眼界,有一个叫“梦见坂”的游戏我至今仍记忆犹新。
有时候我们也会一起去孙二羊家玩儿PS,至于选择的游戏,则是永远没够的《格斗之王1997》。不吹牛B,当时我们的水平严重高出全北京的平均水平。我们当时内部给游戏定的规则,什么不能无限连、禁使真七疯八、部分人物禁止裸杀大招儿等,后来都成了全国性的“九七”比赛规则。
宋儿从不玩儿游戏,每每我们把手柄递向他时,他都将他那挂着迷人微笑的脑袋轻摇。他当时唯一的兴趣似乎就是听音乐,在他那令人羡慕的超薄随身听里永远只有两盘磁带。一盘是Nirvana(涅槃乐队)的《NEVERMIND》(中文译作《别介意》),蓝色封面,一个裸体的婴孩漂在水里。另一盘是枪花的“运用幻想1”,暗红色封面,一个奇怪的小人儿在画着什么。那是我的摇滚乐启蒙,在这之前我分不清那许多音乐类别,是宋儿在那假期里的某一天把他随身听的耳机戴到我耳朵上对我说,这就是摇滚乐。我记得我听的应该就是那张“运用幻想1”,但我并不觉得牛B。因为不要说SLASH尖利的吉他推弦和ROSE的高音嚎叫我难以分清,就连吉他几根弦我当时都不知道。比起这些暴躁的乐队,我当时更喜欢Michael Learns to Rock这样儿的乐队,他们那首“That's why”更是每天必听。不过为了不显得落伍,我还是对宋儿吹牛B道:“这我知道,我家有好几盘儿呢!”
“有毛片儿吗?找张看看,换换脑子。”有一次“九七”玩儿了一天,张三金提议道。
“还他妈看呢?上回我爸那七伤拳我现在还没养好呢!”孙二羊坚决地说。众人哄笑。
“爸,我都十七了!”侯亮模仿孙二羊说道。这句话在甘家口儿流行一时。
众人再次哄笑。
“你丫干过了吗?”众人笑过后重回“九七”,我转头小声儿跟宋儿套话。
宋儿笑而不答。
“那你丫肯定干过了?”我脸上笑道,内心丑恶狰狞妒火如荼。
“你当都跟你似的?”宋儿笑道。
听到这个回答,我心下稍安。但这个女性支持者远超过我的甘家口儿当红炸子鸡还是处男,很难令人置信,于是我继续套话问道:
“你跟高纯纯没弄过?”
“歇吧你,我就没碰过她。我是想好好跟她交,不来这套。”宋儿言道。
“操,谁信啊?”我一脸嘲笑地转过头去,心中疑窦团团。
5
春节对好学生来说是一年一度的节日,但对我们这些坏学生来说总是极其无聊毫无节日气氛可言。春节当晚,我像参加校会一样参加全家人的聚会并一起观看了春节联欢晚会,家长们在听到一些红色歌曲时兴奋不已,跟着电视一起大声唱着主歌和副歌部分。当两名女歌星唱起“相约九八”的时候,我和甘家口儿所有痞子一样,惊呆了。后半夜我呼孙张二人一起出来混会儿,我们仨刚碰上,宋儿就呼我说他有炮仗可以放,叫我们过去。因为全国禁放烟花爆竹,所以放炮在当时基本上属于跟劫钱偷音像店磁带差不多的行为,逮着就拘留,倍儿刺激。听闻有炮可放,我们仨欣然前往。
碰面后一阵寒暄,宋儿和薛辉、侯亮他们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一大纸箱炮仗。这颇令人兴奋,就像给了群想抢银行的亡命徒军火一样。我们把这个箱子搬到甘家口儿最暗的河马胡同儿里,在放了些震耳欲聋的麻雷子后,宋儿从纸箱中掏出一个二踢脚拿在手里点上。引信在他指间燃烧着,手持二踢脚的猿臂轻轻伸直,就像个挺拔的火箭助推器般。随着砰的一声巨响,那爆竹从他右手飞升冲天,紧接着苟延残喘般在空中炸裂出第二声巨响。
“你也来一个?”我的身心还未从巨响中平息,宋儿就给我递过一个二踢脚。此时他脸上的招牌笑容突然显得很异样,在心中有鬼的我眼中怎么看都像是挑衅。
他知道我喜欢高纯纯了?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我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但我的目光很快就从他的笑容移到他递来的爆竹上。我知道如果我不像他那样儿用手拿着放这个二踢脚,就等于是了。一股不知道从哪儿涌起的不服令我飞快地接过那个二踢脚,想都没想就用手里的烟点上。接着我伸直左臂,用左手的中指和拇指将它粗鲁地掐住,看着那迸裂火花的引信一点点燃向尽头。在我抬起头将目光投向宋儿的时候,我指间轰然一声巨响,手中的爆竹冲向云霄。
像被枪毙后的灵魂一样,我就恁么看着宋儿,宋儿也恁么看着我。在天空中第二声巨响袭来的同时,我听到自己清清楚楚地对宋儿说:
“我喜欢高纯纯。”
“你说什么?”一些二踢脚炸裂后的残骸从空中迸下,宋儿好像因为第二响没听清我说的话,头微一前倾,问我。
“没什么。”说罢我转过身去走向纸箱,弯身在纸箱中又找出一个二踢脚拿在手里。我迅速地将它点上,拿着它走到宋儿面前。夜空漆黑似墨难觅星尘,在河马胡同儿的一盏昏暗路灯下,我仍恁么看着宋儿,他也仍恁么看着我。砰的一声,我手中的爆竹再次腾空天际。这一次空中的那一响如同一个闪电,巨大的爆炸声还伴随着一束白光。我看着宋儿帅气的脸蓦地被白光照亮,心中的自惭形秽如同刀绞。
“够鲁的啊你?”见我盯着他无语,宋儿愣了也就一两秒,就笑着拍了我一下说。接着他也弯下身去纸箱子里找炮仗,仿佛刚才的异常从未发生过。而其他人都在专心玩闹,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我俩刚才的言行。
在一些如同没有节拍的鼓SOLO般的炮响过后,我立在原地心中泛起悔意。我干吗没事儿闲得跟宋儿说我喜欢高纯纯啊?撑的吗不是?操,幸亏他没听见我说的是什么,不然多恶心多傻B啊!等会儿,他真的没听见吗?想到这里,我狐疑地抬头望向宋儿,其时月出皎皓,宋儿也正好回过头来。他看到我朝我一笑,脸在月光下帅得惨白。
这是我人生中最偶像剧的一段情节,之后,那年正月里每有一声炮响,我就会听到心中有个声音喊道:
“我喜欢高纯纯。”
6
在正月十五那天,我独自一人坐上121路公共汽车去了西八里庄儿。
是的,那份思念令我窒息令我寝食难安。我不再寄希望于那个痴傻的呼机,我知道高纯纯永远不会呼我。可为什么?我没有能力将她在我心中的影像割舍。这些都可以当作理由吗?像个失去了灵魂的躯壳,我神不守舍地踏上了121路公共汽车。
在上车的那一霎,我觉得自己像个大傻B。
“真巧啊?在这儿碰上你了?”
“不是不是,我姨家住这儿,你家也住这儿是吗?”
“真巧啊?你吗去啊?”
“真巧啊,真……”
车窗外的景物恣意狂奔纵情绝尘,可看看我的心里都在想些什么?我这又是在做什么?我知道她住在西八里庄儿,所以我现在也要去那儿?我在盼望和她在那里偶遇?我操我怎么这么不要脸啊?
在下车的那一霎,我发现我讨厌西八里庄儿。而一九九八年正月十五那天,是我人生中最讨厌西八里庄儿的日子。我对这个地区毫不熟悉,在这儿我找不到一点儿横行霸道的感觉,如果我想惹是生非,并没有人会因为我是棍儿中的严大火而怕了我。
我漫无目的地捕捉着视线中每一个魅影,盼望却又担心她就是高纯纯。我从东走到西,又由南奔向北。我走上一座座过街天桥,又穿过一个个居民小区。走到最后我只觉得天地万物,唯我最傻B最不招人待见。群楼林立,如万仞高山。而我思念的那个人,却不知身在何地。高纯纯,你此时此刻在干什么?走亲戚串门儿?在家和家人看电视晚会?还是和宋儿在一起……你知道我在如此思念着你吗?你知道我在为你像个傻B一样寻寻觅觅吗?你知道我喜欢你吗?或者说,你知道我爱你吗……
那一天我自始至终都一直把羽绒服上连身的大帽子扣在头上,把衣领高高拉起埋住下巴。像是怕人认出来,又像是一个自怨自卑的艺术家。随着我身边洋溢着过节喜庆气氛的行人车马都远去,我脸上渐渐堆积起了像是经过了远行般的风尘与疲惫。我突然止住脚步,站在西八里庄儿的某条街上。我闭上眼睛,描篆我第一次见到高纯纯时她对我的那转头微笑,那布满细纹的唇,那微微扬起的嘴角。接着我仔细地呼吸着我鼻腔里每一丝西八里庄儿的空气,想从中寻觅出高纯纯的味道。几秒钟后,我突然觉得自己不知廉耻。最终,在傍晚的时候,我回家了。
7
漫漫的假期就像复仇一样,高纯纯是什么?我又是什么?昨天我都做了些什么?明天我又该干些什么?时间为什么这么多?日子为什么如此漫长?我来这个世界又到底是要做什么?老师学校为什么不教我们这些?
确实,电子游戏、漫画和VCD还有看上去永无止境的瞎混可以让我暂时忘记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但每每夜幕降临躺在床上面对天花板的时候,我会迷茫空虚到难以呼吸。钟表每嘀嗒一下,时间就像蛆一样在我身上蠕动一下;我每翻一次身,时间就像泰山般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辗转反侧,那些无人解答的问题令我的脑浆泛起惊涛骇浪,无所适从难以入眠。
假期结束后,当我重新站在校门前,如同站在倒下的仇人尸体前,心情喜忧参半。我又回到了我的舞台、我的梁山泊,我可以继续啸聚校园招摇过市,当然,缺点是我又要开始面对那些毫不关心学生心灵的傻B老师和没完没了的无聊课程。
江山代有才人出,长江后浪推前浪。不提我的儿女情长,专从痞子界来说。一个学期过去了,这半年,甘家口儿各校高一的不良少年中也出了些小有名头的孩子。
谢迅顺理成章地浮出水面并轻松成为棍儿中高一的头目。据张三金说,谢迅可谓根儿正苗红,他们家是罕有的流氓世家,谢迅他爷爷是新中国成立前的混混儿,他爸在“文革”的时候是顽主儿,他叔和他舅,一个抢劫给判了,一个偷电线给电死了。如此优良的家族传统,令甘家口儿居委会垂奶小脚的老太太看到谢迅也不免迎风长叹一句:“地痞流氓,宁有种乎!”
虽然谢迅出身名门,但他单打独斗的实力一般,不过在最近这半年来仅有的几次群殴中,谢迅确实表现得非常突出。每每左冲右突,都少不了他顶膝立肘恶狠狠的身影。平常在学校里这孩子也很会来事儿,点头哈腰一口一个哥,嘴乖得很,扯淡的时候更是喷得天花乱坠地莲齐涌,孙张二人很看好他,没事儿一块儿玩儿老叫着他,有点儿要提携他的意思。
对此,我一直未置可否。谢迅这孩子给我的感觉有些古怪,虽然殷勤,但总觉得丫有哪点儿不对劲。他平常看人,嘴是在笑可眼神却很阴戾。如果你站在他的侧首,他和你对视时只动眼珠子却不侧脸。如果你在他身后喊他,他只扭脖子回头却不转身不动肩膀。用曹操的话说,叫鹰视狼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