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体验者和观察者的双重的角度看,生命机体是自主的(autonomous),它拥有一个出自其第一人称视角和意向关系的独一无二的现象世界。因此,生命机体本质上也是主体——一个“我”或自我。当一个生命机体是主体时,我们可以看到其存在方式的四个最基本特征:
(1)具身性(embodiment),即一个特定广延形态的物质系统;(2)同一性;(3)变异性;(4)意向性。
生命自我首先是通过它的身体而被辨识和被区分的,我们首先看到的是生命主体作为机体的单一的身体形态,这个身体形态的单一性也是自我单一性和同一性的原则:
你从未见到过一个没有身体的人,你也从未见到过有两个身体的人,或者是多个身体的人,甚至连体双胞胎也是这样,这种事根本不会发生。
你可能见到过,或者听说过,身体里面有不止一个人,这是一种病理状况,是众所周知的多重人格失常[最近它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分裂身份紊乱(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但是,即使如此,这条原则也并不经常受到违犯,因为,在每一个确定的时间内,在许多同一性之中,只有一种能够使用身体来思考和行动,每次只有一种同一性获得足够的控制,成为一个人和表现自己(最好是说,表现它的自我)。人们并不认为多重人格是正常的,这个事实反映了一种普遍的看法,即一个身体伴随着一个自我。生命机体表现在身体形态这个有限的范围内,这个范围形成了一个开放的但有选择穿透的边界,既把生命的内部和外部环境分离开来,同时也将它们紧密地关联在一起。生命机体的自我保存的强烈欲望就在于维持这个封闭且开放界限的完整性。在一个单细胞中,这个界限被称为一个膜,在像我们这样复杂的生物中,它却采取多种形式——例如,覆盖我们大部分身体的皮肤;覆盖可以接受光线的一部分眼球的角膜,覆盖口腔的薄膜。如果没有界限,就没有身体;而如果没有身体,就没有有机体。当心智和意识最终在演化中出现的时候,它们首先是与维持这个界限的完整性以及相关的强烈欲望联系在一起的。
当我们考察地球上所见的生命机体时,我们首先看到的是这个通过身体与环境区分开来的统一体。然而当我们继续考察它的构成时,我们发现这个保持其同一性的统一体却源于一个持续不断建构(合成和分解)的过程。任何一个生命机体都必须与外界进行持续不断的物质-能量交换,简单的细胞机体如此,复杂的人类机体也如此。例如,在构成我们机体的细胞中,有的只能存活短短的一周,大多数不会超过一年,而构成每个细胞所需的化学物质则是随时随地进行着交换。即使在我们一生中很少死亡和被替换的脑细胞也因为学习和经验而修改着突触之间的联系。一个生命一生都在成长,构成我们今天的物质成分与昨天不同,也与我们第一次学会使用“我”词语来称呼自己时不同。
当我们在身体形态中寻找生命主体的同一性时,正如我们上述表明的:随着时间的迁流,生命主体单一的身体形态始终发生着(体型或状态的)变异,但无论如何,它似乎又保持着一种不变性。自我现象最令人困惑的方面或许就是这个变异的不变性,或变异的同一性:“自我不可能抓得住,因为它一直变动、衰败,又重新组构,视每一时刻的不同情况而稍有不同,这使‘自我’成为混沌理论中的‘奇异吸引子’。它一方面显现出井然有序的模式,另一方面又是不可预测的漫无秩序,它从不重复自己,无论何时看它,总是稍有差异。”自我的这种变异的同一性出现在所有演化-发展水平的自我中:“无论是在心智/身体水平,细胞水平还是跨有机体水平,为什么各种涌现的自我,虚拟的同一性,遍地出现,创造了种种不同的世界?这个现象如此具有创生力,以至于不断创生一些全新的新领域:生命、心智和社会。可是这些涌现的自我所基于的过程却是如此易变和无根基,这使我们在显示出的坚实性与它的无根基性之间看见一个明显的悖谬。”那么,究竟是什么事实使得这个生命机体在贯穿其一生的充满改变的过程中仍然是同一个生命机体?保持变中之不变的是什么呢?——从观察者的角度看,它是该生命机体的组织;从体验者的角度看,它是经历一切变化而依然活的该生命机体。如果不去关注像人类这样充满复杂的生长和发育特点的自我,仅仅看一个在其一生中生长和发育变化很小的生命个体,如简单的细胞,那么我们该如何看待变异的同一性呢?
自创生 基于对生命本质的这个变异的同一性的深刻直觉,马图拉纳(H.Maturana)和瓦雷拉(F.J.Varela)将生命描述为一个动态的自创生(autopoeisis)系统,并提出“所有的生命系统都是自创生系统(autopoietic system)”的论题。而且他们的理论研究还进一步表明,即使在最简单的生命形式(如单细胞)中,生命机体的自我保存机制也蕴含了初始的认知和心智。例如,自创生理论在对“生命是什么”的回答中,提出“所有的生命系统是认知系统”、“生命系统是意义生成(sense-making)和价值的系统”等。自创生理论关注生命的共同本质,它试图超越生命的多样性而找出所有生命共有的特性(denominator),从而从非生命中分辨出生命。自创生理论并不关注生命本身的起源,即不关注生命是如何由非生命转变而来。确切地说,它关注生命(即使是最基本的生命形式)具有的一般组织形式和机制。
生命的自创生理论是以对细胞生命的分析为基础的,因为细胞生命是地球上最基本的生命形式,其他更复杂的生命都是以细胞为“建设砖块”的。我们知道,即使是地球上最简单的生命也是极其复杂的,包含着数百种基因和其他种类的大分子。然而,抛开这种复杂性不论,我们能对细胞的组织形式和工作机制作一个简单的描述:一个细胞就是一个热力学开放系统,它与环境进行着持续的物质和能量交换;有些分子通过细胞膜进入并参与了细胞内部的活动,而另一些分子作为废物被排泄掉;伴随着这一交换过程,细胞生产出构成它自身的成分,这些成分在不断进行着的循环过程中反过来制造了自身。
细胞……一个复杂的生产系统,生产和合成蛋白质、脂肪、酶等大分子;它平均由105个大分子组成。一个给定细胞的全部大分子群体在其一生中大约要更新104次。在这个令人惊愕的物质流通过程中,细胞始终维持了它的区别性(distinctiveness)、内聚力(cohesiveness)和相对的自主性(autonomy)。它产生了大量的成分,可是它没有产生任何其他东西——它生产了它自己。一个细胞在其一生中维持着它的同一性和区别性。尽管其构成成分本身始终在连续地或周期性地被拆散和重建,被创造和被摧毁,被生产和被消耗,但这个统一体和整体却始终被维持着。马图拉纳和瓦雷拉杜撰了“自创生(autopoiesis,self-producing)”这一术语来命名细胞的这种持续的自生产过程。一个细胞是一个自生产或自创生的统一体。那些非自生产的、其产物与自身相异的系统,被称为异创生的(allopoietic)。比如,核糖体(细胞内部的一种小型球状体,由RNA和蛋白质构成,是合成蛋白质的场所)在细胞的自创生中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组分,但生产它的过程不同于那些构成其自身操作的过程。马图拉纳和瓦雷拉也把自创生系统与他创生(heteropoietic)系统区别开。他创生是出现在人类设计领域的异创生(allopoietic)系统,诸如汽车和电子计算机。马图拉纳和瓦雷拉的基本主张是:
生命系统是自创生的或有一个自创生组织(organization)。生命构成过程中成分的生产对这些过程的持续而言也是必要的,生命就是以这种方式组织起来的。首先我们看见的是一个边界,一个封闭的半透膜,它将细胞与环境分隔开。这个半透膜是选择性的:某些物质(营养和一些化学成分)能够穿透膜进入细胞内部,而大部分其他的化学成分则被阻挡在膜之外。
生命自我的一个重要的特征是边界,它由该边界内部的反应网络创生,即一个细胞自身制造的边界。反应网络产生了一系列的转变;然而在体内平衡条件下,所有消失的物质都通过内部的机制得以重新产生。因此,细胞(乃至一般生命)可以看作是一个关注于自我维持的工厂。通过对细胞生命的组织和过程的观察和分析,马图拉纳和瓦雷拉认为,生命系统是自创生系统,而所谓自创生系统就是一个封闭的成分生产网络,它生产的恰恰是再生产其本身的那些成分。一个更为精确的定义是:一个自创生系统是:
(1)一个成分(components)生产(合成和分解)网络,以至于(2)这些成分连续地再生产和实现生产它们的网络,并且(3)把这个网络构成为一个在其生存领域中的开放且封闭的可分辨的统一体(unity)。
马图拉纳和瓦雷拉声称,任何能够实现这一组织和过程的系统都是一个自创生系统,“用自创生概念来刻画生命系统是必要且充分的”,“物理空间中的自创生对于刻画生命系统是必要且充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