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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新文化运动的思想震撼 家

作者:巴金

成书时间:193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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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代作家中,巴金在国际上的知名度无疑是最高的,他也是获国际奖励最多的作家:1982年3月15日,获“但丁国际奖”;1983年5月7日,获“法国荣誉军团指挥官勋章”;1990年2月,获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人民友谊勋章”;1990年7月,获“福冈亚洲文化奖创设特别奖”……“亚洲文化奖”是日本首项国际奖。当年在受奖的五个人中,巴金的名字被列在了首位。在关于巴金的授奖词中,这样写道:“巴金先生是一位处于现代中国文坛顶峰的作家,他的存在代表着亚洲的理性……巴金的存在成为凝重的历史见证,对于亚洲的理性和文化的形成发挥出极大作用。可以说,以他的业绩而获得福冈亚洲文化奖特别奖,当之无愧。”这一切在中国文学史上是史无前例的。

巴金,原名李尧棠,字芾甘,1904年出生于四川成都一个封建官僚家庭。巴金是一个小说家,他热情、敏感而富于诗人气质,他把创作看成是生命中的有机组成部分,把自己周围的生活及其经验付诸笔端,描写和抒发着自己对生活的独特感悟和追求。他集生活和艺术、人品和文品于一身。他用笔大肆地描写和讴歌青春,抒发青年人的苦闷和追求,所以他的作品深受青年人喜爱,因此广大青年也把他当成最可信赖的朋友。

作为一名耄耋高龄的世纪老人,巴金经历了大动荡大变革,但他对文学的痴迷却是始终如一,六七十年来笔耕不辍。在现代文学阶段先后创作了《灭亡》《新生》《雾》《雨》《电》(合称《爱情三部曲》)、《火》三部曲、《憩园》《第四病室》《寒夜》以及著名的《激流三部曲》,为中国文学的宝库贡献了一部又一部的文学珍品。他所提供的带有强烈主观性和抒情性的中、长篇小说,与茅盾、老舍的客观性、写实性的中、长篇小说一起,构成了现代文学第二个十年中、长篇小说的艺术高峰。鲁迅称赞巴金是“一个有热情的有进步思想的作家,在几个屈指可数的好作家之列的作家。”巴金为扩大现代文学的影响,作出了不可替代的卓越贡献。

在巴金的所有作品中,《激流三部曲》中的《家》应该是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的作品。它标志着巴金在更大程度上接受了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他那独具的艺术风格也开始步入成熟阶段。《家》以爱情故事为线索展开故事情节,写了觉慧与鸣凤,觉新与钱梅芬、李瑞珏,觉民与琴等几对青年在爱情上的不同遭遇以及他们对生活道路的不同选择。它提倡青年之间应当自由恋爱、反抗旧礼教。它的矛头不仅指向了封建旧礼教,而且更集中地指向作为封建统治核心的专制制度。它的意义不只在主张自由恋爱,而是号召青年反抗封建专制,投入社会革命洪流。《家》之所以能在20世纪30年代产生积极而巨大的影响,与它批判性的激进主题是分不开的。

《家》中塑造的主要人物形象是高老太爷、觉慧、觉新这三个典型人物。高老太爷是这个封建家族的最高统治者,他专横不讲理、衰老、思想陈腐,象征着旧家庭和专制制度最终要走向崩溃的历史命运。《家》中直接描写高老太爷所运用的笔墨并不多,但描写之处却能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他是这个家庭的至尊,全家人的命运掌握在他的手中,他不许任何人反抗,他就像是身在高公馆中的幽灵一样,使整个高公馆笼罩着一层森严恐怖的气氛。《家》描写的是一出悲剧。一系列悲剧事件的发生,都直接、间接与高老太爷有关联:觉新的婚姻悲剧、瑞珏的惨死、鸣凤的投湖、婉儿的凄惨命运、觉民的逃婚,莫不如此。小说用许多血淋淋的事实,向封建腐朽的家长制和旧礼教对于青春、爱情、生命的摧残提出了控诉,封建压迫者不仅扼杀人性,同时他们本身也丧失了人性。

觉慧对封建专制制度表现出强烈的不满,他是一个热情、上进、充满朝气的典型,是封建专制的叛逆者。他对旧家庭的反抗以至最终离家出走,真切地表现出了一个受五四新思潮的影响而成长起来的新一代民主青年勇于同自己命运抗争的决心和勇气。觉慧的身上寄托了作者对青春的赞美、对生活的坚定信念,他是《家》的主角,是最能打动广大青年人的人物形象。

小说中给予重墨的是觉新,他是一个新旧参半的人物,是封建家庭和旧礼教毒害下人格分裂的悲剧典型。他接受封建主义的正统思想,又对封建家庭的腐败表现出不满,性格具有两重性:在封建旧家庭中,他是一个暮气沉沉的大少爷;在与觉新、觉民等进步青年在一起时,他又是一个渴望新生活的青年。他也受过“五四”新思潮的影响,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是旧家庭和旧礼教的牺牲品,是这种腐朽的封建制度和礼教夺去了自己的青春和爱情。但在他的头脑中还残留着一些封建礼教的思想:封建主义伦理道德强调以“孝”为先、长房长孙在家庭中的责任……这些旧意识像一副十字架一样将他的生命活力和棱角消磨殆尽,从而使他形成了委曲求全、懦弱服从的性格。他在这个家中,感受不到应有的温暖,相反“家”对于他来说,则是一种精神上的炼狱,他从内心里恨这个家,但是骨子里那种神圣的血缘亲情又让他对这个家难以割舍。他虽然理论上接受了一些新思潮,然而无论是情感上还是行动上又无法摆脱封建旧家庭的束缚,最终导致在专制和压迫面前顺从。他每一次向恶势力的退让都会让无谓的人牺牲(尤其是自己所爱的人),而他自己也在罪恶的泥沼中难于自拔。不过觉新毕竟是个善良的弱者,让人又敬又恨,思想与行动的矛盾使他经常陷于极度的痛苦中,清醒而又懦弱使他无法摆脱严酷的自我谴责,这些都大大加强了人物的悲剧性。高觉新形象是巴金的独特创造和发现,而高觉新也是巴金在中国近代文学史上的一个痛苦的灵魂的典型人物形象,具有极其深刻的典型意义。

作品解读

18岁的高家二少爷高觉民和三少爷高觉慧都是具有新思想的青年。觉民正与姑妈的女儿琴表妹相爱,觉慧也有着自己的心上人——在高家做丫环的鸣凤。觉新是高家的大少爷,也是高家的长房长孙。他和表妹梅青梅竹马、真诚相爱,只是因为双方的母亲在牌桌上的一点摩擦拆散了这对情侣,他们没有反抗,觉新更是毫无怨言地接受了父亲以抽签的方式为他选定的李家小姐瑞珏,像一个傀儡似的订婚、结婚。婚后一个月就去父亲做董事的西蜀实业公司做事,完全放弃了自己的理想。一年以后,父亲去世,家庭的重担理所应当地落在了觉新的肩上。他厌恶整个家庭之间的勾心斗角,性格和责任让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行事以避免不愉快的冲突发生。

唯一让高觉新感到欣慰的是他新婚的妻子瑞珏美丽而善良,他们的儿子海儿的出世,更令觉新感到欢欣,同时也让他感到了生命中有了活力,他决心把自己整个被丢弃的抱负放在儿子身上来实现。两年以后爆发了五四运动,新的思想唤醒了他那久已逝去的青春,他开始在理论上接受一些新的思想,但他的行为仍然有着旧礼教的痕迹,他仍不如两个弟弟进步,常被他们嘲笑为“作揖主义者”和“无抵抗主义者”。

觉慧被高老太爷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并被软禁了起来,因为他参与了同学们向督军请愿的活动。年逾古稀的高老太爷又娶了一个花枝招展、妖里妖气的陈姨太,这让觉慧极度反感,觉得他不像祖父,倒更像是自己的敌人。这些日子里,觉新经常独自一个人在夜里吹箫,箫声低婉哀怨,仿佛在倾吐着内心的孤寂和痛楚,原来他得知了梅要从宜昌回来的消息,内心深处不由得生出了一丝悲凉。

元宵节到了,由于军阀混战,世事动荡,张姑太太无奈只好带着琴和梅姐妹俩逃到高公馆。觉新与梅不期而遇,二人互诉衷肠,泪流满面。两天后,街上又传出要发生抢劫的消息。大家纷纷外出避难,偌大的高家只剩下觉新一人。

但是传言没有变成事实,抢劫并未发生,三四天后避难的人也都陆续回来了。人们又仿佛恢复了以往的生活,梅和觉新等人聚在一起打牌,觉新却始终心乱如麻,心不在焉,常常发错牌。梅的内心里也是波涛汹涌,不能平静,便谎称有事回到房中禁不住痛哭,瑞珏闻声赶来安慰她。二人互诉心曲,成为好朋友。

战争终于结束了,觉慧偷偷地从事起了觉民和同学创刊的《黎明周报》的编辑工作,撰写一些关于新文化运动的文章。经过新思想洗礼的觉慧对他的那个家越来越厌恶,觉得自己与家庭的关系也越来越疏远了,只有鸣凤才是他对那个家唯一的留恋。

可是没过多久,高老太爷把鸣凤像送东西一样赠给冯乐山做小妾。无奈的鸣凤怀着最后一线希望去找觉慧,埋头写文章的觉慧丝毫没有察觉到鸣凤脸色的变化,鸣凤几次欲言又止。恰好觉民来了,鸣凤什么也没有说,流着泪离去。觉民把鸣凤被送给冯乐山做小妾的事告诉觉慧,觉慧急忙冲出门外寻找鸣凤,但没能找到。原来,绝望中的鸣凤已经喊着觉慧的名字投湖自尽了。鸣凤的死并没有打消高老太爷想给冯乐山送小妾的念头,他让三房的丫头婉儿代替鸣凤给冯乐山做了小妾。而鸣凤的死却让觉慧受到了深深的打击,觉慧陷入了经常的悲哀与自责中,他变得更加叛逆,他对这个家唯一的眷恋已经没有了,他决定逃离这个带给他无限悲伤和痛苦的家。

不久,《黎明周报》因为思想激进被查封,觉慧等人又筹办了与之内容相似的《利群周报》,报刊内容依旧是宣扬新思想,言辞激烈,矛头指向整个旧制度。另外,他们还设立了阅报处,为这种新思想大肆地宣传。

高老太爷的66岁寿辰到了。公馆里热闹了好几天,连唱了三天大戏,高家的亲朋好友都来祝寿,冯乐山也带婉儿来看戏。婉儿向高家四小姐淑华等人哭诉自己在冯家所受的折磨。

高老太爷寿辰刚过,就催着觉民和冯乐山的侄女结婚。觉民是受过新思想教育的新青年,他不愿像大哥那样充当婚姻的傀儡,跑到同学家藏了起来。高老太爷知道他逃婚的消息后勃然大怒,命令觉新立即把觉民找回来,并威胁要和觉民断绝祖孙关系。

觉新没有亲自去找觉民,而是让觉慧带信劝觉民回家。觉民回信劝他不要再制造出第二个梅表姐。觉新看了信之后流泪了,他觉得自己为这个家做了这么多却得不到大家的理解。他去为觉民讲情遭到祖父的一顿臭骂。他不敢再说什么,只好再去找觉慧劝他去找回觉民,觉慧嘲讽了他一通说他懦弱无用,觉新又恼又气。梅去世的消息传来,这对觉新来说无疑是一个更大的打击。他匆忙赶到钱家,面对着梅的尸体绝望地痛哭。觉慧没有流泪,梅表姐的死更增加了他对这个黑暗社会的憎恶感。

一天,高老太爷房里哭声闹声响成一团。原来五房克定背着家里在外面娶了一个小妾,不成想事情败露了,五太太不罢休,到老太爷房里又哭又闹。高老太爷怒气冲天,重重地责罚了克定。但是,他的心头突然之间涌出一种从未感到过的幻灭和悲哀,这种沉重的感觉让高老太爷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落和恐慌,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觉慧也和爷爷一样感觉到这个家庭最终会走向衰败,而且现在正在一步步地衰落下去,一切都已成定局,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高老太爷在心力交瘁的折磨下终于病倒了,但他的病并没给这个家庭带来什么大的变化。

各房的人们依旧和往常一样在笑、在哭、在吵架、在争斗,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看到医药对高老太爷的病情并没有什么作用,高老太爷的病情始终没有好转,陈姨太和克明三兄弟商量着请来了道士,想借助迷信治好老太爷,于是又是拜菩萨又是祭天、捉鬼的,闹得一塌糊涂,这更加重了高老太爷的病。觉慧认为这是封建迷信,坚决不同意道士到自己房里去捉鬼,还毫不留情地把克明和觉新痛骂了一顿。

濒临死亡的高老太爷忽然一改往日的刻板严厉,变得和善亲切起来。他让觉慧找回觉民,也不再提和冯家的婚事,觉民、觉慧的斗争取得了胜利。高老太爷留给孙子们几句话后就离开了人世。就在老太爷去世的第二天,高家兄弟们就为财产分割的事情吵了起来,这恐怕是老太爷怎么也不会想到的吧!

觉新和瑞珏第二个孩子的产期就要到了,陈姨太一直就嫉妒、憎恨瑞珏,所以就借着生孩子这件事发泄一下心中的怒气,说是女子在有人去世的家里生产会对死人不敬,甚至会有“血光之灾”,一直反对瑞珏在家里生养,强烈要求把瑞珏送到城外。高家克字辈怕别人背地里说自己不孝,也纷纷表示赞成陈姨太的办法,他们让觉新去办这件事。觉民、觉慧认为这件事太荒唐了,劝哥哥反抗,但觉新却流着泪默默接受了这一切。

觉新回到房里,告诉了瑞珏这件事,瑞珏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和觉新一样流着泪默默地答应了。心地善良而又无奈的瑞珏搬到城外的一间小屋里等待孩子的出生。那间小屋很久没有人住过了,又阴暗又潮湿。四天后,也就是瑞珏生产的日子,觉新来看望瑞珏,正听到一声声惨叫从那间小屋里传出来,这种声音冲击着觉新的每一根神经,觉新想冲进去守护在她身边,也许这样可以减轻她一点痛苦,但陈姨太却不许觉新进产房,没有人敢给他开门。瑞珏生下第二个孩子云儿后叫着觉新的名字在痛苦和绝望中死去了,两个人到死都没有再看彼此一眼。瑞珏的死终于使觉新幡然醒悟,他意识到夺去他心爱的两个女人性命的正是“全个礼教,全个传统,全个迷信”。但他依然没有勇气做真正的反抗。

觉慧对这个家庭已经绝望了,这里的一切让他忍无可忍了,他决定要离家出走。他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觉新,觉新去征求长辈们的意见,他们都一致表示要让觉慧留在这个家里。觉慧对这个家没有了留恋,他不肯屈服,他表示“我是青年,我不是畸人,我不是愚人,我要给自己把幸福争过来”。

觉新反复考虑后,决心支持觉慧离开这个家,并为他准备了路费。

黎明时分,觉慧告别觉新、觉民和朋友们,乘船离家到上海去了。在那里,他将演绎自己新的人生。

妙文精粹

三十日终于到了。鸣凤的事公馆里知道的人并不太多,觉慧一点也不知道,因为:一则,在外面他们的周报社里发生了变故,他用了全副精神去应付这件事,就没有心肠管家里的事情;二则,他在家里时也忙着写文章或者读书,没有机会听见别人谈鸣凤的事。

三十日在觉慧看来不过是这个月的最后一日,然而在鸣凤却是她一生的最后一天了,她的命运就要在这一天决定了:或者永远跟他分离,或者永远和他厮守在一起。然而事实上后一个希望却是非常渺茫。她自己也知道。自然她满心希望他来拯救她,让她永远和他厮守在一起;但是在他们两个人的中间横着那一堵不能推倒的墙,使他们不能够接近。这就是身份的不同。她是知道的。她从前在花园里对他说“不,不……我没有那样的命”时,她就已经知道这个了。虽然他答应要娶她,然而老太爷、太太们以及所有公馆里的人全隔在他们两个人的中间,他又有什么办法?在老太爷的命令下现在连太太也没有办法,何况做孙儿的他?

她的命运似乎已经决定,是无可挽回的了。然而她还不能放弃最后的希望,她不能甘心情愿地走到毁灭的路上去,而没有一点留恋。她还想活下去,还想好好地活下去。她要抓住任何的希望。她好像是在欺骗自己,因为她明明知道连一点希望也没有了,而且也不能够有了。

这一天她怀着颤抖的心等着跟觉慧见面。然而觉慧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钟了。她走到他的窗下,听见他的哥哥说话的声音,她觉得胆怯了。她在那里徘徊着,不敢进去,但是又不忍走开,因为要是这一晚再错过机会,不管是生与死,她永远不能再看见他了。

好容易挨过了一些时候,屋里起了脚步声,她知道有人走出,便往角落里一躲,果然看见一个黑影从里面闪出来。这是觉民。她看见他走远了,连忙走进房里去。

觉慧正埋着头在电灯光下面写文章,他听见她的脚步声并不抬起头,也不分辨这是谁在走路。他只顾专心写文章。鸣凤看见他不抬头,便走到桌子旁边胆怯地但也温柔地叫了一声:“三少爷。”

“鸣凤,是你?”他抬起头惊讶地说,对她笑了笑。“什么事?”

“我想看看你……”她说话时两只忧郁的眼睛呆呆地望着他的带笑的脸。她的话没有说完,就被他接下去说:

“你是不是怪我这几天不跟你说话?你以为我不理你吗?”

他温和地笑道,“不是,你不要起疑心。你看我这几天真忙,又要读书,又要写文章,还有别的事情。”他指着面前一大堆稿件,几份杂志和一叠原稿纸对她说:“你看我忙得跟蚂蚁一样……再过两天就好了,我就把这些事情都做完了,再过两天……我答应你,再过两天。”

“再过两天……”她绝望地悲声念着这四个字,好像不懂它们的意义,过后又茫然地问道:“再过两天……”

“对,”他笑着说,“再过两天,我的事情就做完了。只消等两天。再过两天,我要跟你谈许许多多的事情。”他又埋下头去写字。

“三少爷,我想跟你说两句话……”她极力忍住眼泪,不要哭出声来。

“鸣凤,你不看见我这样忙?”他短短地说,便抬起头来。看见她的眼里闪着泪光,他马上心软了。他伸手去捏了捏她的手,又站起来,关心地问道:“你受了什么委屈吗?不要难过。”他真想丢开面前的原稿纸,带着她到花园里好好地安慰她。可是他马上又想起明天早晨就要交出去的文章,想起周报社的斗争,便改变了主意说:“你忍耐一下,过两天我们好好地商量,我一定给你帮忙。我明天会找你,现在你让我安安静静地做事情。”他说完,放下她的手,看见她还用期待的眼光在看他,他一阵感情冲动,连自己说不出是为了什么,他忽然捧住她的脸,轻轻地在她的嘴上吻了一下,又对她笑了笑。他回到座位上,又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埋下头,拿起笔继续做他的工作。但是他的心还怦怦地跳动,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吻她。

鸣凤不说一句话,她痴呆地站在那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这时候想些什么,又有什么样的感觉。她轻轻地摩抚她的第一次被他吻了的嘴唇。过了一会儿她又喃喃地念着:“再过两天……”

这时外面起了吹哨声,觉慧又抬起头催促鸣凤:“快去,二少爷来了。”

鸣凤好像从梦中醒过来似的,她的脸色马上变了。她的嘴唇微微动着,但是并没有说出什么。她的非常温柔而略带忧郁的眼光留恋地看了他几眼,忽然她的眼睛一闪,眼泪流了下来,她的口里迸出了一声:“三少爷。”声音异常凄惨。觉慧惊奇地抬起头来看,只看见她的背影在门外消失了。

“女人的心理真古怪,”他叹息地自语道,过后又埋下头写字。

觉民走进房里,第一句话就问:“刚才鸣凤来过吗?”“嗯,”觉慧过了半晌才简单地答道。他依旧在写字,并不看觉民。

“她一点也不像丫头,又聪明,又漂亮,还认得字。可惜得很……”觉民自语似地叹息道。

“你说什么?你可惜什么?”觉慧放下笔,吃惊地问。

“你还不晓得?鸣凤就要嫁了。”

“鸣凤要嫁了!哪个说的?我不相信!她这样年轻!”

“爷爷把她送给冯乐山做姨太太了。”

“冯乐山?我不相信!他不是孔教会里的重要分子吗?他60岁了,还讨小老婆?”

“你忘记了去年他们几个人发表梨园榜,点小旦薛月秋做状元,被高师的方继舜在《学生潮》上面痛骂了一顿?他们那种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横竖他们是本省的绅士,名流。明天就是他接人的日子。我真替鸣凤可惜。她今年才十七岁!”

“我怎么早不晓得……哦,我明明听见过这样的消息,怎么我一点儿也记不起来?”

觉慧大声说,他马上站起来,一直往外面走,一面拼命抓自己的头发,他的全身颤抖得厉害。

“明天!”“嫁!”“做姨太太!”“冯乐山!”这些字像许多根皮鞭接连地打着觉慧的头,他觉得他的头快要破碎了。他走出门去,耳边顿时起了一阵悲惨的叫声。突然他发见在他的面前是一个黑暗的世界。四周真静,好像一切生物全死灭了。在这茫茫天地间他究竟走向什么地方去?他徘徊着。他抓自己的头发,打自己的胸膛,这都不能够使他的心安静。一个思想开始来折磨他。他恍然明白了。她刚才到他这里来,是抱了垂死的痛苦来向他求救。她因为相信他的爱,又因为爱他,所以跑到他这里来要求他遵守他的诺言,要求他保护她,要求他把她从冯乐山的手里救出来。然而他究竟给了她什么呢?他一点也没有给。帮助,同情,怜悯,他一点也没有给。他甚至不肯听她的哀诉就把她遣走了。如今她是去了,永久地去了。明天晚上在那个老头子的怀抱里,她会哀哀地哭着她的被摧残的青春,同时她还会诅咒那个骗去她的纯洁的少女的爱而又把她送进虎口的人。这个思想太可怕了,他不能够忍受。

去,他必须到她那里去,去为他自己赎罪。

他走到仆婢室的门前,轻轻地推开了门。屋里漆黑。他轻轻地唤了两声“鸣凤”,没有人答应。难道她就上床睡了?他不能够进去把她唤起来,因为在那里还睡着几个女佣。他回到屋里,却不能够安静地坐下来,马上又走出去。他又走到仆婢室的门前,把门轻轻地推开,只听见屋里的鼾声。他走进花园,黑暗中在梅林里走了好一阵,他大声唤:“鸣凤”,听不见一声回答。他的头几次碰到梅树枝上,脸上出了血,他也不曾感到痛。最后他绝望地走回到自己的房里,他看见屋子开始在他的四周转动起来……

其实这时候他所寻找的她并不在仆婢室,却在花园里面。鸣凤从觉慧的房里出来,她知道这一次真正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她并不怨他,她反而更加爱他。而且她相信这时候他依旧像从前那样地爱她。她的嘴唇还热,这是他刚才吻过的;她的手还热,这是他刚才捏过的。这证明了他的爱,然而同时又说明她就要失掉他的爱到那个可怕的老头子那里去了。她永远不能够再看见他了。以后的长久的岁月只是无终局的苦刑。这无爱的人间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她终于下了决心了。

她不回自己的房间,却一直往花园里走去。她一路上摸索着,费了很大的力,才走到她的目的地——湖畔。湖水在黑暗中发光,水面上时时有鱼的唼喋声。她茫然地立在那里,回想着许许多多的往事。他跟她的关系一幕一幕地在她的脑子里重现。她渐渐地可以在黑暗中辨物了。一草一木,在她的眼前朦胧地显露出来,变得非常可爱,而同时她清楚地知道她就要跟这一切分开了。世界是这样静。人们都睡了。然而他们都活着。所有的人都活着,只有她一个人就要死了。过去十七年中她所能够记忆的是打骂,流眼泪,服侍别人,此外便是她现在所要身殉的爱。在生活里她享受的比别人少,而现在在这样轻的年纪,她就要最先离开这个世界了。明天,所有的人都有明天,然而在她的前面却横着一片黑暗,那一片、一片接连着一直到无穷的黑暗,在那里是没有明天的。是的,她的生活里是永远没有明天的。明天,小鸟在树技上唱歌,朝日的阳光染黄树梢,在水面上散布无数明珠的时候,她已经永远闭上眼睛看不见这一切了。她想,这一切是多么可爱,这个世界是多么可爱。她从不曾伤害过一个人。她跟别的少女一样,也有漂亮的面孔,有聪明的心、有血肉的身体。为什么人们单单要蹂躏她,伤害她,不给她一瞥温和的眼光,不给她一颗同情的心,甚至没有人来为她发出一声怜悯的叹息!她顺从地接受了一切灾祸,她毫无怨言。后来她终于得到了安慰,得到了纯洁的、男性的爱,找到了她崇拜的英雄。她满足了。但是他的爱也不能拯救她,反而给她添了一些痛苦的回忆。他的爱曾经允许过她许多美妙的幻梦,然而它现在却把她丢进了黑暗的深渊。她爱生活,她爱一切,可是生活的门面面地关住了她,只给她留下那一条堕落的路。她想到这里,那条路便明显地在她的眼前伸展,她带着恐怖看了看自己的身子。虽然在黑暗里她看不清楚,然而她知道她的身子是清白的。好像有什么人要来把她的身子投到那条堕落的路上似的,她不禁痛惜地、爱怜地摩抚着它。这时候她下定决心了。她不再迟疑了。她注意地看那平静的水面。她要把身子投在晶莹清澈的湖水里,那里倒是一个很好的寄身的地方,她死了也落得一个清白的身子。她要跳进湖水里去。

忽然她又站住了。她想她不能够就这样地死去,她至少应该再见他一面,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他,他也许还有挽救的办法。她觉得他的接吻还在她的唇上燃烧,他的面颜还在她的眼前荡漾。她太爱他了,她不能够失掉他。在生活中她所得到的就只有他的爱。难道这一点她也没有权利享受?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还活着,她在这样轻的年纪就应该离开这个世界?这些问题一个一个在她的脑子里盘旋电影《家》剧照(1956年)。同时在她的眼前又模糊地现出了一幅乐园的图画,许多跟她同年纪的有钱人家的少女在那里嬉戏,笑谈,享乐。她知道这不是幻象,在那个无穷大的世界中到处都有这样的幸福的女子,到处都有这样的乐园,然而现在她却不得不在这里断送她的年轻的生命。就在这个时候也没有一个人为她流一滴同情的眼泪,或者给她送来一两句安慰的话。她死了,对这个世界,对这个公馆并不是什么损失,人们很快地就忘记了她,好像她不曾存在过一般。“我的生存就是这样地孤寂吗?”她想着,她的心里充满着无处倾诉的哀怨。泪珠又一次迷糊了她的眼睛。她觉得自己没有力量支持了,便坐下去,坐在地上。耳边仿佛有人接连地叫“鸣凤”,她知道这是他的声音,便止了泪注意地听。周围是那样地静寂,一切人间的声音都死灭了。她静静地倾听着,她希望再听见同样的叫声,可是许久,许久,都没有一点儿动静。她完全明白了。他是不能够到她这里来的。永远有一堵墙隔开他们两个人。他是属于另一个环境的。他有他的前途,他有他的事业。她不能够拉住他,她不能够妨碍他,她不能够把他永远拉在她的身边。她应该放弃他。他的存在比她的更重要。她不能让他牺牲他的一切来救她。她应该去了,在他的生活里她应该永久地去了。她这样想着,就定下了最后的决心。她又感到一阵心痛。她紧紧地按住了胸膛。她依旧坐在那里,她用留恋的眼光看着黑暗中的一切。她还在想。她所想的只是他一个人。她想着,脸上时时浮出凄凉的微笑,但是眼睛里还有泪珠。

最后她懒洋洋地站起来,用极其温柔而凄楚的声音叫了两声:“三少爷,觉慧,”便纵身往湖里一跳。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知识链接

链接一 电影《家》

巴金老先生在国际上的影响非同凡响,中国电影百年和巴金先生百岁诞辰之际,国际影坛这样评价由巴金原创以及同名电影《家》:“这是一部细致地描绘封建大家庭中的那种令人窒息的人际关系的自然主义与现实主义的巨作。”

巴金的文学作品《家》多次被搬上荧屏,并先后经历了两次从影重大突破。1941年版的影片是《家》第一次被搬上银幕,中国联合影业公司为了拍摄这部作品,调集了下属的新华、华新、华成三家分公司的影业力量,力邀大牌手笔周贻白担任编剧,当时中国影坛上最为出众的十大名导卜万苍、徐新夫、杨小仲、李萍倩、王次龙、方沛霖、岳枫、吴永刚、张善琨、陈翼青十人联手打造。这个导演阵式,在中国影坛可称是空前绝后的。

1956年版的电影《家》堪称是最经典的版本。1956年,著名导演陈西禾自编自导了这部影片。孙道临和张瑞芳担任主演,分别饰演高觉新和瑞珏。后来,担任主演的孙道临回忆说:“‘文革’后,我和张瑞芳因为拍戏在北京偶遇,一起到朋友家去看这部电影,看得是泪流满面。”

20世纪一部影片《家》,更是动用了空前无比的演员规模与阵容,单是这部《家》中的女主人公一行,便己经聚齐了当时沪上影圈的所谓“四大名旦”:陈云裳、袁美云、顾兰君、陈燕燕,她们分别饰演《家》中的琴、梅、瑞钰、鸣凤。觉新、觉民、觉慧则由当时在中国银幕上紫红一时的三位电影小生梅熹、刘琼、王引分别出演。中国银幕时任第一花旦胡蝶也在《家》中客串了一下,扮饰了一个不大引人注意的小角色淑云。

链接二 巴金的爱情观

巴金和萧珊的爱情在文坛当之无愧地被视为一段佳话。萧珊原本是巴金一位热心的读者。18岁萧珊给巴金写了一封信,从而两人相识,那是1936年,巴金32岁,事业正处在辉煌时期。为了事业,他们谈了8年马拉松式的恋爱。在巴金40岁时,他们终于携手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并育有一儿一女。在长达28年的婚姻生活里,他们相敬如宾,相濡以沫,两人相亲相爱,从未吵过一次架,从未红过一次脸。

《怀念萧珊》是巴金在萧珊逝世六周年纪念日有感而发创作的一篇悼妻文,倾注了作者对妻子深深的怀念和哀痛。年迈的巴金,坐在书桌前,拿着笔对着白纸,回忆爱妻生前的点点滴滴。他记得萧珊死去之时自己深深的悲痛,他那时“没有流眼泪”,只是“觉得无数锋利的指甲在搔他的心”,而后他回忆起萧珊和他一起历经风风雨雨,同甘共苦携手走过的半辈子。他理解妻子,心疼妻子,他“多么愿意让她的泪痕消失,笑容在她那憔悴的脸上重现,即使减少几年的生命来换取家庭生活中一个宁静的夜晚,也心甘情愿!”在那风雨如晦的年代,妻子对他的信任和鼓励支撑着他勇敢地面对一切。但萧珊直到去世,也没有看到心爱的丈夫得以沉冤昭雪。想到这些,巴金的心里充满了悔恨和自责。他怪自己没有好好帮助萧珊,忏悔自己写的小说连累了萧珊,让她同他一起受苦:“我后悔当初不该写小说”,“她本来可以活下去,倘使她不是‘黑老k’的‘臭婆娘’。”面对亡妻,巴金从内心发出的“悔恨”是真挚的,那“自我责备”正是悲痛和激愤的宣泄。巴金思念亡妻,深深地自责,难道他自己不也是那场动乱的受害者吗?

在《怀念萧珊》一文的最后,巴金悲伤而又坚毅地说:“这就是她的最后,然而绝不是她的结局。她的结局将和我的结局连在一起。”“我希望病榻上有萧珊翻译的那几本小说。等到我永远闭上眼睛,就让我的骨灰同她的搀和在一起。”

时隔6年后,巴金先生对爱妻的思念激发他创作了《再忆萧珊》。巴金在一场梦中醒来,梦里萧珊拉着他的手,焦急地问:“你怎么成了这样子?”从梦中醒来,心里一阵酸楚,这位孤独的老人难以入睡了。回忆再次涌上了他的心头:“她离开我十二年了。十二年,多么长的日日夜夜!每次我回到家门口,眼前就出现一张笑脸,一个亲切的声音向我迎来,可是走进院子,却只见一些高高矮矮的没有花的绿树。”平淡如水的句子却清晰地捕捉到了巴金如潮涌动的心情,寄托了巴金对亡妻至爱的情愫。他写到,每夜,每夜,他都听见床前骨灰盒里萧珊的小声呼唤和低声哭泣。

这样的深情,如何不让人动容?这份对亡妻的至爱,又如何不让人感动?

悲伤过后,老人最终还是振作了起来。他说:“悲伤没有用。我必须结束那一切梦景。我应当振作起来,即使是最后的一次。骨灰盒还放在我的家中,亲爱的面容还印在我的心上,她不会离开我,也从未离开我。”

“任它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爱情神话,在巴金身上得到了最完美的诠释。

巴金先生是一个对爱情执著的人,他曾这样说过:“我看不惯那种单凭个人兴趣、爱好或者冲动,见一个爱一个,见一个换一个的做法……多多想到自己的责任,应该知道怎样控制感情。”他用实际行动印证了他对爱情的执著,对爱情忠贞的信念。冰心也曾说过:“巴金最可佩服之处,就是他对恋爱和婚姻的态度上的严肃和专一。”巴金对萧珊的爱情是严肃、真挚而专一的,这也是他人格魅力的充分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