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杨安去过香霭楼后,安檀便不安分起来,她说过,她遇到她的劫了。当闻听杨安出府的消息后,安檀便慌了,一向高高在上的她,急切地叫我拿新衣服,急切地给自己一丝不苟地画妆容,又急切地拉着我去那条巷子。
那一刻,我才明白安檀所说的劫是指什么。
那劫是她蠢蠢欲动的心,是她自己。就如同我对阿采。
我也知道杨安的身世。城里的婆婆妈妈们早就当作街头巷尾的闲话说了个热火朝天。据说,杨安今年双十年华,祖籍便在这淮安城,不过一直在外求学,几年下来,求得满腹文采、一身功名,这才安分守己地回了淮安城。只是他至今未婚,家中虽然富裕,但独独就生了他这一跟苗子,杨老爷早就盼望着杨安能找个合心意的共结连理。
只是,杨安似乎一直没有遇到那个幸运的女子。
男人们嫉妒度杨安,也背地里说他的不是。
他们说:“杨安眼界太高,把眼光拴到了天上,难道这辈子非仙女不娶吗!?”
他们把杨安说得一文不值,实际上,是杨安太优秀了,优秀得几乎让人无法容忍。这大概也是杨安和安檀这种完美之人令人头疼的地方吧。但不管怎么说,安檀是唯一配得上杨安的女子,至少在这淮安城里。
杨安是个聪明的男人,彼此在那巷子里偶然相见无数次后,也就深知这偶然已不再偶然了。那一次,杨安终于走进了安檀,我感到安檀拉我的手一下攥紧了几分,身体似乎还在微微抖动,几乎要窒息了,但她仍旧保持着一丝矜持。
杨安优雅地笑:“安檀姑娘的曲儿唱得好啊,没想到在这能遇见姑娘。”
安檀不冷不热地回话:“杨少爷过奖了,改日杨少爷来,我清了大厅,在戏台子上独自给您唱。”
杨安笑而不语,他何尝听不出安檀的意思,这是一步棋,对方不理会也不损兵折将,对方若理会了,就能迈前一步。终于,杨安淡淡地说:“好啊。”
安檀说得对,这个世界,但凡是人,都是以貌取人的。
谁也不例外。
5
香霭楼听曲儿的男子依旧如织汹涌,甚至更多了。因为大家都传了开来,说安檀笑了,笑得整个香雾楼都香气缭绕起来了。我却知道,那不是因为他们那些凡夫俗子,而是因为杨安的到来,因为杨安日日来香霭楼,安檀便日日一展笑颜。
回了后房,我总是忍不住盯着欣喜的安檀观察。
安檀一边卸妆一边时不时地望我一眼,终于纳闷起来,说:“小蛮,你这是怎么了?”
我一横心,问了安檀的心事:“小姐,你真的喜欢杨安吗?为什么我总觉得……”
我话未完,安檀已经笑了起来:“小蛮你问得问题真是有够傻的。像杨安那样一个男子,有哪个女子不爱,有才有钱,俊得像个天人,为什么不爱?为什么不爱?为什么不爱呢?”
安檀连问我三句,是啊,她说得有道理,杨安那样一个男人,女子是没有理由不去爱的。大街上那些三姑六婆不就是证据吗,哪怕是贪图杨安那张俊脸,也在情理之中。安檀说得似乎没有什么疏漏,可是,我就觉得安檀那双如水的眸子里似乎蓄着某种秘密,难以捉摸。
安檀于是又拿我打趣:“小蛮,若是哪天杨安看上你了,你嫁他吗?”我愣了半响,不知如何作答,因为我从没有过这种奢望,她见状,又是大笑,妆已卸掉,如同鬼一般大笑,又蓦然止住笑,轻轻地问我,“小蛮,你相信一个俊到骨子里的男子,会喜欢一个丑八怪吗?”
我懒得理安檀的问题。
安檀也不理我,笑了笑,挥了挥手,叫我下去了。我蓦地想起阿采,他会看上我吗,如我真像他表明心意,这张容颜又能否栓住他的心?
再次回头看,安檀难得地靠在了窗前,以往她是绝少卸妆后靠在窗前的,大概是不想让路人看到那张真实的脸吧,即便那已绝美非凡,只是对于她来说,那依旧是一种恐慌。可是,此时的她却毫无顾忌,似是在回忆往事,点点滴滴地全是安好,安好得让她将一切恐慌都抛之脑后了。我突然又有了那种感觉——安檀美得已不是人了。
夜里时,淮安城里难得起风,格外地大。鬼哭狼嚎,疯了似的。
我听见安檀在楼上呼唤我,一声一声地凄厉无比:“小蛮!小蛮!”
我急忙跑上楼去,推门时,却发现门是闩的,死活推不开,我就隔着门喊:“小姐!小姐!小姐!”
安檀的屋内漆黑一片,没有点灯,雷雨在那一刻突然倾盆而下,一闪一闪的电光下,我看到安檀的影子摇摇晃晃地飘到门上,气喘吁吁地隔门对我说:“小蛮,去找阿采来!快!”
我合衣跑出了香霭楼。径直来到胭脂房,拍了半天门子,阿采才哈欠连天地开了门,见是我先是一愣,随后不等我说什么,便劈头盖脸地一通逼问:“怎么了!?是不是安檀出事了?”我缓和呼吸,点了点头,他丢下我转身又进了屋子,不一会儿背着箱子跑了出来,连门都忘锁,飞快地在雨地里狂奔起来,眨眼就消失不见了。
我替阿采关上门,这才紧紧追去。
追到香霭楼大门外,抬头看,安檀的屋子已经亮了灯,莹莹烛火扑朔迷离,心里知道阿采已经到了,也放下心来。只是忽然之间,似是静止的水面猛地被蜻蜓点了一点,狠狠揪了一下心。是的,阿采你不知道我喜欢你,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你了,只是我一个女婢,哪里敢对你说些什么。只希望你那白面皮的容貌,永久刻画在心里便知足了。
不知道,假如有一天我也有事求你,你会不会也像今夜这般不顾一切地出现?
心事重重地上了楼,看见安檀的屋子已经开了一条缝隙,小心翼翼地推门走进去,安檀已经躺在床上,阿采满脸焦虑地望着那绝美容颜,表情狰狞。见我进来,忙站起来,说:“小蛮,好好照顾安檀。我走了。”
送阿采出门,我心中自然有无数疑问,阿采似乎也猜到了,在门口停下来,说:“你想问什么?”
我吃了一惊,小心地开了口:“阿采,你是不是喜欢安檀?”
阿采一愣:“只问这个?”见我坚定地望着他,尴尬一笑,跑掉了。
我真笨!于安檀,哪个男子不爱!?
6
香霭楼的生意一落千丈,原因明了,城里的男人大都知道了安檀和杨安的事情。安檀也不再安分守己的天天唱曲儿,每日的红头白脸大戏,有几个愿意看的。那个春天,因为淮安城里两个最美的人要共结连理,几乎整个城都变得疯癫了。
然而男人女人们也只能兀自惋惜,毕竟他们说不出什么来,安檀和杨安是珠联璧合。
那几日,安檀随杨安经常回府,见了杨安的父母,本以为自己的出身太过低贱,杨家肯定不能接受一个戏子做儿媳,可杨老爷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见面之初,竟然分毫没有为难安檀。那****是随安檀一起去的杨府,偌大的宅院有些空寂。老爷子和老太太就坐在正堂上,那样一个美人他们却懒得看上几眼。
杨老爷只是问杨安:“安儿,你想清楚了,真的要娶她?”
杨安牵强地笑:“爹,这么多年了,我也大了,既然安檀喜欢我,我也该给自己一个交代,给您二老一个交代了。”
杨安说这话时,我分明看见安檀抖了一下,其实不止是她,连我也跟着抖了一下。对于安檀,难道杨安不是真心喜欢吗?不然又何出此言?真心喜爱,何必给谁一个交代。难道杨安真的是腻了,在这花花草草间流连忘返地挑花了眼,选安檀不过是为了一张讨人的脸蛋?
杨老爷叹了口气,说:“罢了,这次爹不逼你了,你想娶谁就娶谁吧。”
回到香霭楼,安檀格外高兴,每天拉着我在巷子里转悠,为自己添置一些新衣饰。可眼角眉梢却有一丝难以隐藏的秘密,常常是不禁意之间,就流露出来。比如,挑衣料的时候,蓦地就抓着那衣料呆住了,挑首饰的时候,蓦地就掉在了地上。
嫁了杨安,随了她的心意,我不懂她还何以忧愁?
于是,我便忍不住问安檀,我说:“小姐,你在担忧什么?”
安檀笑:“没啊,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我冷眼盯着安檀:“别骗我了,我跟了你这么久,我看得出来。你是不是觉得杨安不是真心爱你,他爱得不过是你这张绝美的容颜而已。”
安檀打了个冷颤,说:“我没有。恰恰相反,我知道杨安是真心喜欢我的,是的,真心的……”
安檀独自喃喃着,我坐在他身边,抓住她的手,说:“小姐,那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担忧?”
安檀又是一阵哆嗦,好像我触到了她隐藏多年的痛处,忙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随后,就岔开了话题,“小蛮,过几天陪我去趟胭脂房吧,婚前我再买些胭脂水粉。希望是最后一次。”
是人就有秘密,我看得出来,安檀有事瞒着我。既然她不愿意说,我也不能继续问。
秘密是刀,谜底是伤。
转眼几日过去,安檀和杨安的婚事已经定了日子,在婚礼前夕,安檀变得越来越焦虑,几次三番地往阿采的铺子跑,甚至连我都不叫了。香霭楼彻底关了门,安檀说,嫁过去后仍旧带着我,这让我多少有些安心,只是她这副模样,又实在担心她嫁过去也做不好一个杨府少奶奶。
果然没有安份了几天,这天夜里,安檀又跑去了阿采的胭脂房。
我怕安檀出事,马上就要大婚了,街上杂人太多,大婚前哪怕擦破点皮,也是不吉利的。正忙着给安檀整理衣物,听见蹬蹬蹬蹬下楼的声音,我便也忙跟了出去。跑出香霭楼时,安檀已经没了踪影,胭脂房那条女人街影影绰绰的全是灯笼的颜色,魅得五颜六色。
追到阿采铺子前,伸手刚要拍门,却发现阿采的门微微开着,便走了进去。
胭脂房里空无一人,侧身向内堂看,亮着明亮的灯烛,我刚想呼唤阿采或者安檀,心里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猛地掐了一下,立刻又闭了嘴,想着这几日来安檀的怪异和阿采铺子内房的神秘,好奇心还是无法克制。虽然冥冥之中预感到可能会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但我还是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内院里,隔着纸窗户,点破窟窿。
那是……安檀的谜底,安檀的伤。
7
淮安城在初六沸腾了,这两个最美的人,一个高头大马,一个颤巍巍地坐在喜轿里。我随着喜轿紧紧前进,街道两旁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男人们全是冷漠嫉妒的眼神,女人们竟然有几个啜泣起来,又不敢哭得大声,毕竟这是杨老爷独子的大婚。
杨安却依旧是那幅模样,宠辱不惊,早就习惯了那份凡人世俗的眼光——他娶了淮安城最美的安檀,他不过也和普通男人没什么两样。
上花轿前,我看了安檀这生最美的样子,描金秀红的嫁衣披在她身上,那妆也是最浓的,猩红的唇色,胭脂擦得过分厚重,俨然有些不像人了。她却美滋滋的,时刻在笑,一口珠贝白牙露出来,更显得有些诡异了。直到喜娘把大红盖头盖在她头上,我才稍微吁了口气。那妆是她昨晚特意请阿采来画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阿采是故意把她打扮得有些鬼里鬼气了。
唢呐震天,搅得我心里很烦乱。
穿过女人街的时候,我特意抬起了头,扫视人群。
阿采竟然不在,临街的铺子都开着,只有他那家胭脂房大门紧闭,像是无法接受这淮安城最美的两个人。我亦步亦趋,队伍已经行过阿采的铺子门口,只能恋恋不舍地回头望。
大概那时,我已经猜到阿采于安檀的心思了。
终于来到了杨府的大门口,繁琐礼节是免不了的,跨火盆、踩如意,只是短短几百米的距离,却足足折腾了半个时辰。进了正堂,还要搀扶着安檀和杨安拜天地,接着给二老敬茶。站在安檀身边,回头望那几百米的距离,突然就有些想哭。一个女人哪怕再风姿傲人,也不可能一辈子活在世上男子的眼里,终究等的盼的不过是这短短的几百米而已。
谁也逃不掉。
院子里开始灯火通明,男人女人们假模假样的来此庆贺,喝得一塌糊涂,满嘴胡话。
杨安那火红的身影在窗户外晃了又晃,周旋在众人之间,我则陪着安檀静静地坐在房中。隔着大红盖头,我突然觉得彼此亲近了许多。看不到那绝美容颜,她不过也是个普通女子,嫁人为妇、生儿育女、终老一生。
安檀突然说话了:“小蛮。”
我忙应和:“我在。”
安檀的声音有些幽怨:“今天路过胭脂房时,见到阿采了吗?”
我摇了摇头说:“没看见……”
安檀静默,半晌才说:“我随嫁来的包袱里,是我这些年积攒的银两,回头你拿去送给阿采吧。”我刚想问为什么,她却早已猜到似的,“别问为什么,拿去给他就是。我只能说,这么些年了,没有他就没有这香霭楼,没有他就没有我安檀,没有他,我什么都不是。这一切其实是他给我的,我欠他的。现在嫁了杨安,衣食不愁,我也用不到这些银两了。”
我没再问什么,点头道:“好,我回头就去送。”
屋外宾客终于散去,杨安摇摇晃晃地走进了屋子,我忙过去将他搀到安檀身边,自觉地退了出去。洞房花烛夜,本应是人生一大幸事,可我明明看到杨安眼中的一丝落寞和妥协。那是岁月风霜磨平了之后的圆滑,棱角不在。掩门离开,却在最后的一瞬间,我像死人一般卡在了门缝间。我听见了杨安的声音。
他迷迷糊糊、口齿不清地说了一个名字,他说:“阮儿……”
我一怔愣,回头望去,安檀的盖头已经滑落,她似乎也惊住了,目瞪口呆地望着醉倒在怀中的杨安,随后,淡定一笑,将杨安搂在怀中,彼此就那般紧紧依偎着。我叹了口气,还是离开了。罢了,这人世间不就是如此吗,不就是你骗我、我骗你、自己骗自己吗,哪怕怀中楼着的不是心里之人,也权当那张脸没有什么不同。
人和人都一样,一个鼻子,两只眼睛,大同小异而已。
只是安檀,你终究还是输了,输给了一个叫阮儿的女子。即便,你有一张绝美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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