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有些东西能够忘得一干二净,有些却致死难忘。就好比你儿时的生活,在磨练成长之后,总以为自己已忘却得干干净净,实则不然,有时候,一丁点的小东西,就能让你回想过去,且清晰无比,比如,一件儿时的玩具,一个儿时的挚友。
记忆不可逝,不过是藏起来了。
就像晓儿,我想他到死也不会忘记儿时被人欺负的模样,被人说是没爹孩子的悲哀。
事实如此,就在我逐渐将翼生藏在心里时,打算忘却时,有一些人出现在四娘客栈之中。依旧是江湖客,但看那架势,可不是来住店那么简单的。刀枪毕露,一进来,四娘客栈就笼了一层不安的杀气。晓儿还在喝酒,我已不指望他帮我什么了,只好自己迎去。
毫无生气,满脸假笑地问:“几位大爷可是要住店?”
“是要住店!”为首的一位男子声音闷闷的,可见功力深不可测,“但也要向老板娘你打听个人。”
“谁?”
“五色剑翼生。”
本能地颤了一颤,继续小心谨慎地问:“您打听他做什么?”
“报仇!”
我的心忽悠一下提了起来,但很快又放了下去。我说过,树大招风,得到名誉的同时,麻烦也会接踵而来。想翼生在江湖上叱咤风云、唯我独尊,哪是一朝一夕、简简单单就能成就一个威名赫赫之五色剑客的。我曾经懒得想这些个经过,但现在却不得不面对。
翼生的剑不知杀了多少人,又不知欠下了多少人头债。
崇拜他的人多,是因为他杀的人的,杀得人多,自然恨他的人更多。
想要成名江湖,你就必须一身杀气、一身血债。谁也不例外。
我忽然就有些害怕,结结巴巴地不知道说什么好。为首的男子仍旧不罢休,追问我:“老板娘,听说你这四娘客栈江湖客云集,前些日子,五色剑曾出没在此,是真的吗?我们千里迢迢,为的就是寻翼生报仇雪恨!”我微微摇头,敷衍过去,男子看出端倪,皱眉继续问,“老板娘,翼生可来过这里?”
我勉强笑道:“哪有什么五色剑,哪有什么翼生,那都是江湖人在我这胡说的虚话。”
“是吗!?”
瘫在一旁睡得死气沉沉的晓儿,忽然跳了起来,拎着个酒壶摇摇晃晃地对我大喊:“娘!你个骗子!我爹没死!我爹是五色剑客翼生!谁能杀得了他!?我爹爹早晚会回来的,把那些造谣生事的大骗子,那些欺负我的人都杀干净!杀干净!哈哈哈哈……”他说着,又直挺挺地躺下去,一醉不醒了。
这该死的孩子,什么时候废话不成,偏偏此时。
咽了口唾沫,再回头时,那几人已杀气四溢,有人拽出刀剑,明晃晃地逼到我脖子上:“说!你是翼生什么人!?”
死不可怕,我早就看透,只是这个问题实在很难回答,我算翼生什么人。
正想着,大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烈烈黄沙袭进来,一团烟雾之后,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站定在门口,身材高大,一身黑衣,头戴蒙纱帽,如同天神下凡一般。最最让人不敢相信的是,他,手中握着一把明晃晃的五色宝剑。
所有人都愣住了,除了晓儿,像是一下酒醒,缓缓站起来,目瞪口呆地从嘴中挤出一个字:“爹!?”
11
那个女人说的一点不假,江湖是个缔造神话的地方,亦是一个毁灭神话的地方。有多少自以为永远不败的高手,败在江湖之中,又有多少平凡无奇的人,成为新一代的高手大侠。其实,死者已死,生者已生,看透看不透全在生死一刻。
我一直以为翼生是一个自大的江湖客,一直以为他那蒙在黑纱后面的双眼,充满了不可一世。
原来,我又错了。
翼生很怕,正是因为怕,他才要将自己全全隐藏起来。他站在江湖的至高巅峰,除了高高在上地俯视江湖众生以外,还有随时掉下来的风险,他爬上去难,掉下来却轻而易举,也许,只要一阵微弱的风袭来,便会万劫不复。
于是,我又想起翼生写给我的那句话——不是不放心你,是不放心我自己。
翼生说对了,他不放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在那群前来寻仇的江湖高手齐齐出现之后,翼生的五色剑居然失去了光芒。一山还有一山高,果真不是骗人的谎话——你不败,只是因为你还没有遇到那个可以让你败的人。
翼生败了,败得一塌糊涂、血肉模糊,他为了保护我和晓儿,被十几把剑穿透了身体。我和晓儿都看傻了,我明明白白地看得出来,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要去死的。但对方亦没有什么好下场,十几个高手都美丽的死去了,尸体横在客栈之中,僵硬无趣。
整个四娘客栈的人都跑光了,只剩下了我和晓儿。
翼生歪倒在不远处,伸出手,颤抖地指着我。我已完全不知所措,他不是死了吗?他为什么又出现了!?他是谁!?是真正的翼生吗!?我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但晓儿已嚎啕大哭地冲了过去,一把抱起翼生,撕心裂肺地喊:“爹……”
不知道脚是怎么移动的,我颤颤巍巍地终于走了过去,提着心一把将翼生的帽子掀了下来,继而,我和晓儿都愣住了。那是一张笑脸,满脸堆笑,口吐鲜血,那张笑脸带着生意人特有的精明,那张笑脸熟悉得让我不敢相信。
那是——阿贵!
“阿贵叔!”晓儿也吓傻了。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阿贵:“你……怎么会是你!?”
阿贵呵呵笑,似乎不知痛为何物,笑得满嘴是血:“四娘,还没认出我来……”
我一愣,想到什么,一把将阿贵的衣服撕开,他的胸膛上,果然躺着那条刀疤,一如我第一次见到时的模样,轻轻摸上去,皱巴巴的,让人心里很不舒服。再抬头看阿贵,他微微对我点了点头,目光笃定,已完全没了生意人的狡诈多疑,反而是如释重负。
如释重负——我,终于认出了他来。
但我还是不信,倔强着:“你骗我!五色剑已经被人拿走,你又从何而来!?”
阿贵笑盈盈:“我能送出去,亦能再夺回来。”
果真,阿贵就是翼生,翼生就是阿贵。
眼泪忍不住流出来,滴滴答答地打在翼生的伤口上,血水混了一片,我揪住他,大吼:“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你就是翼生!?为什么要瞒着我!?这一切都是你搞得鬼对吗?什么翼生已死,什么为他收尸的女人,什么狗屁富贵当铺的掌柜的!”
翼生不语,不知道是没了力气,还是懒得回答我。
许久,他才无力地说:“四娘,你还不懂吗?我是不放心我自己……”
又是这句该死的话,我不懂,我听不明白。我想要一个答案,可即便到死,翼生还在和我周旋,我实在搞不懂这一切为何兜兜转转,为什么就不能简单一点。这世上的男人是不是都喜欢作弄女人,作弄女人的爱,作弄女人的恨,爱恨之中他们却不亦乐乎。
“我恨你!”我对着翼生大喊,心绞痛。
翼生却毫不在意,咽下一口血,断断续续地说了最后一句话:“你有多恨我,我就有多爱你……”
12
晓儿消失的那夜,我一点也不惊讶。他说他受够了我,受够了这个骗他的娘亲,一会儿说他没爹,一会儿说他爹死了,一会儿又说阿贵就是他亲生爹爹。他说他已不相信我,他要去江湖,去江湖找寻他的亲生爹爹,找寻真正的五色剑客。
我没拦他,因我知自己已没有理由拦他。
只是,那夜偷偷望着晓儿拿着他爹的五色剑逐渐消失在夜色中时,我忍不住哭了起来。似乎看到了一个永远不可能再回来的身影,一个被江湖吞没的新人。那一刻,我已彻底懂了翼生的心思,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放心自己的又究竟是什么。
如今,那个女人的身份已清楚,无非是翼生特意雇来的幌子。
为的就是让我忘掉他,忘掉那个江湖客。他精打细算地以为,我会因为翼生的背叛,因为另一个女人的出现,而愤怒,而忘却。可他后来才知道一切都是臆想,我已爱翼生爱得不顾一切,正像那日我俩的对话,不管翼生对我做什么,我爱他,那么,爱得值得不值得,就是我自己的事。
就是我甘愿放弃的所有。
而那把五色剑,则更好解释了,无非是翼生演得戏罢了,什么神龙见尾不见首的江湖客,他本是翼生,拿出来他的剑河等容易。事到如今,我已全全看得明白,翼生果然是不放心他自己。他其实比我还要恐慌。
他早就清楚,迟早有一天,他在江湖之上打打杀杀得来的荣誉,是要全部还回去的。
他早就清楚,一朝他踏入江湖,至死他都出不来的。
就像那些寻仇的人,至死也不会放过他一般。
他是真的不放心:不放心他能活多久,不放心他能和我们母子相处多久,不放心他能否给我们一个安好长久的家,不放心他能保护我们多久,不放心这江湖能否放过他,不放心他那把五色剑能够入鞘多久,不放心恩恩怨怨、生生死死该如何去面对……他不放心的东西真的太多太多了,直到现在我才明白翼生的心。
明白一个江湖客的无奈。
所以,翼生才选择以另外一个身份出现,他希望我忘记那个给不了他现世安好的江湖客,他希望我能看清这个江湖是只能进不能出的险恶之地,他希望我能重新选择一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即使,明明知道我不可能对那个叫阿贵的男人动真心,他也在所不惜。
可是,翼生你有没有想过,我早就不在乎这些。
不在乎生死,不在乎恩怨,我只想要你蒙着面纱、手持利剑地出现在我面前,履行你写在纸上的誓言,即便明知这是一条不归路,但我仍毫不后悔,更不在乎你的“不放心”,因为我的心早就给了你,只愿同生同死。
许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过晓儿,也没有他的消息。
四娘客栈依旧因着地段极好,来来往往的江湖客络绎不绝,谁也不会因为一个高手的死,而放弃整个江湖。而我已老,每日需要涂脂抹粉,才能保持一丝女人的风韵。依旧是天天在等,翼生已死,现在我等晓儿,等着他哪一天叱咤江湖地出现,等着他能安安稳稳地再叫我一声娘。
这怕是女人永远都无法逃避的命运——无休无止地等下去。
然而,这还不是最可悲的,最可悲的是你等的那个人身在江湖,不知生死。有时候,他们明明已死,别人却告诉你他们还活着,他们明明活着,别人却告诉你他们早就死了。一来二去之下,你也不得不变得变态一点。你要时刻提醒自己继续等下去,告诫自己千万不要放手。
哪怕,你明明知道他们已死,仍要坚信他们还活着。
总有一天会出现。
翼生还活着——在我心里。
完
你爱我,就不能恨我,你恨我,就不能爱我。所以,如果你是我的爱人,请在桥头等我,如果,你是我的仇人,也请在桥头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