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少华认为,草根民间组织的存在具有三点意义。第一,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了农民工是一个能动的群体,在外界赋予制度或资源条件的情况下,他们能够自我组织、动员起来解决自身的问题。这对于我们改变视农民工为“穷、愚、弱、散”的刻板印象起到了积极作用。第二,草根民间组织提供了一种新的社会资源动员方式,为各种社会资源的介入起到了“搭台唱戏”作用。几乎在每一个农民工草根志愿组织中都有媒体、律师、大学生或志愿者的身影,这种新的动员社会资源的方式有可能克服政府能力不足的困境。第三,一些农民工草根志愿组织与当地的政府、社区基层组织以及其他(半)官方的组织建立了共赢的合作关系,为它们自身的发展以及农民工问题的解决做出了有益的探索。例如,南山女职工服务中心就是香港非政府组织与当地的深圳南山区总工会合作成立的;农友之家文化发展中心在2004年以社区居委会为主管单位,实行了某种形式的合作;浙江省瑞安市塘下镇陈宅旺村主动推行成立的“外来人口协会”;赤峰市妇联推行成立的北京打工者之家,在外部援助中断后得到了当地政府的大力支持。
在看到积极经验的同时,占少华也没有回避农民工非政府组织所面临的较大的困难与挑战,比如现阶段的草根志愿组织主要是依靠外部援助来生存的,还没有充分动员本土的资源,这就使得它们一旦失去了外部援助,就会落入非常困难的境地。这些一方面与国家对非政府组织的政策相关;但另一方面也与这类机构本身的力量较弱也有关系。并且,多数农民工草根志愿组织在人力资源上还存在工作人员(包括志愿者)流动性大、经验不足等问题。这一方面使得这些组织难以真正被服务对象(农民工)认可与接纳,从而损害了服务的效果;另一方面使得它们很难培养出长期为农民工服务的工作人员。
占少华等人关于农民工非政府组织的类型化研究,尤其是其中对于草根民间组织的特征性质的界定,为我们进一步了解这类新生组织提供了帮助。其归纳的农民工非政府志愿组织的一些积极经验和困难挑战,很具有现实意义,启发笔者进一步验证和补充这些见解的研究思路。
7.3草根之家的尝试与实践
草根之家是一个由农民工自发组建的,集网站、实体活动中心于一身,为外来务工者提供休闲娱乐、学习培训、咨询交流等综合性服务的民间志愿组织。其宗旨是“致力于打造农民工的精神家园、构筑农民工的梦想平台”,发展理念和核心价值是“自助互助,自强不息”。我们将着重考察这一类的草根志愿组织如何赋予自己的志愿行动以意义,并且采取什么样的策略来争取合法性承认。在进入分析研究之前,我们先介绍组织的相关情况。
7.3.1背景
自20世纪80年代始,大量的富余农村劳动力纷纷从农村走向城市、从土地走向工厂,形成蔚为壮观的民工潮。在传统的城乡二元体制下,我国农民进城基本是移而不迁——保留农民的户籍,从事工人的职业,从而形成“农民工”这一充满矛盾和过渡色彩的社会群体。就户籍身份而言,他们是农民,但就职业来说,他们已是工人。
当下,农民工群体的人数已经逾亿,绝大多数在从事城市中无人问津的脏、累、苦、险、重的工种,如建筑、纺织、环卫等行业,收入低而缺少福利保障。他们为城市默默奉献着自己的青春和汗水,却不能获得与贡献相对等的权益保障:经济上得不到工人的福利待遇,政治上没有参与城市公共领域的权利,得不到城市政府和社会的保护,受到种种歧视和不合理、不公正的待遇,沦为城市中的新弱势群体和城市社会底层的“边缘人”。
农民工是中国城乡二元管理体制的产物。农民工进城以后,虽然在就业上发生了变化,但是其户籍身份仍然是农民,不能享受与城市户籍捆绑在一起的社会福利与社会服务。同时,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人属于跨省市流动,不属于仅针对本地居民财政预算体制服务的范围,他们的合法权益也难以得到当地政府部门的保护。更重要的是,由于离开了原来生活居住的社区,他们在社会交往、角色转换、心理调适等方面都容易出现问题。所有这些,都使得农民工在需求的满足上存在着大量的空间。这为非政府组织的介入提供了契机。
随着时间的推移,浩浩荡荡的农民工大军内部出现了代际变化和更替。出生在20世纪80年代,年龄在20岁左右的新生代农民工的比重越来越大,并越来越发出自己的诉求——渴望生存,更渴望发展。新生代农民工在城市社会中,已不仅仅满足于获得基本生存需要、与城市社会建立基于雇佣关系的经济纽带,而更加注重追求自身价值、情感满足、长远发展、社会认同等等非物质层面需求的满足,要求全方位融入城市社会。
然而,现实是,农民工很难在城市找到自己的位置,城市社会依然停留在保障农民工最基本的物质生存的层面上。农民工想要提升自己,想让自己的生活有意义,想得到城市的认同,却苦于没有实现的途径,找不到提升的机会和展示的平台。
草根之家就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产生的。
7.3.2历程
草根之家是由一名来自江西的打工者徐文财创立的。从1993年初中毕业后来杭打工,十多年的打工经历,使徐文财深刻体验了打工生活的艰苦辛酸和社会对待农民工的种种不公。由此,他萌生了把农民工组织起来,成立农民工草根志愿社团的想法。
创建农民工草根组织对一名普普通通的农民工来说,无异于一项从未做过的实验,需要创建者有很大的勇气、智慧和胆识,更重要的是,农民工群体必须自觉,必须意识到自我的需要、诉求,认识到社会的种种不公,心怀变革社会现实的价值抱负。这种群体的自觉意识不是凭空产生的,而往往通过一系列突发遭遇的刺激而爆发出来,并且会转化为一种价值信念,引导着自觉者持续不懈地加以行动。
中国历来有“君子不党”的传统,当局大都视民间组织为游离于体制之外的不安定因子,一旦“尾大不掉”极有可能影响社会稳定和削弱政府权威。在现有体制和社会氛围下,创建农民工自己的组织,其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徐文财创建农民工草根组织的过程并不顺利。起初,他想成立工友活动中心,并为此辞掉服装厂的工作,全心推行自己的计划。但是,在民政局却遭遇到挫折,因为没有业务主管单位,无法登记组建社团。无奈,徐文财只能先通过建网站的方式在虚拟的网络里寄托自己的草根情怀。原本对电脑一窍不通的他硬是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学会了电脑操作,建起了自己的网站。
2006年7月1日,农民工自己的网上家园——草根之家正式开通。网站一经推出,获得工友们的热心支持,点击率每天在一千人次以上。同时,通过草根之家网站,徐文财结识了与他志同道合的农民工石仲胜、曾凡山、刘明等人,为日后草根之家的核心管理团队奠定了基础。
然而,网上的草根之家有一个最大的瓶颈,就是对工友现实处境的改善影响不大。有条件上网的工友是不多的,绝大部分农民工身处底层,上网对于他们来说是不切实际的奢求。基于这个认识,徐文财决定在工友聚居地办一个实体组织,使草根之家从虚拟的网络世界进驻现实生活,切切实实地帮助现实中的农民工群体。
2008年,徐文财在工商部门以企业的名义注册了“草根之家——农民工文化中心”,并于11月正式挂牌成立。徐文财在谈到成立文化中心的初衷时说:“现实生活中,工友们下工后没有去处,也会很寂寞,在工友们空虚、无聊的时候,就难免会去一些他们自己本不想去、去了之后会后悔的地方。我想,农民工要更好地融入城市,工友们各方面的素质提高非常重要,而一个好的文化娱乐环境,一个积极健康的文化娱乐氛围是农民工素质提高的关键。文化中心就提供了这样一个有益身心健康的文化娱乐场所,让工友们娱乐健身、学习充电。”
文化中心坐落于杭州郊区一个农民工集中聚居的社区,是一间50多平方左右的出租房。门口有一块大型的广告牌,上书“文化生活、法律咨询、就业指导、创业服务、服务工友、公益品牌”这几个醒目的大字。出租房内面积不大,二三十个人往里面一站,空间的拥挤不难想象。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中心的设备还是很齐全的,有音响、投影仪、8台供培训用的电脑、可供借阅的报刊、图书(共640本)以及羽毛球拍等文体用品,可谓是集网吧、电影院和图书室于一身的多功能文化场所。在房间的墙上,贴着一张手写的“中心日常活动安排”,规定在什么时间段安排什么主题活动,内容包括健身、学习、娱乐和咨询。另有几条标语,分别是“打造工友健康的文化阵地”,“共同的家园,共同的梦想”,“辛苦了一天,回家坐坐,看看书,听听音乐,说说心里话……让您疲惫的心得到愉悦、温暖……”诸如此类的“温馨提示”把中心点缀得充满温情。
从以上草根之家创建的历程可以看到,中国的自下而上的非营利组织往往产生在党政权力不及、政策失灵或政策默许的边缘地带,依靠精英人物发起成立,通过动员媒体等社会力量、利用来自民间的各种资源,瞄准一定的社会问题开展积极的活动。它们与市场经济的发展以及与之相关联的政治和社会民主化进程息息相关,是公民有组织地参与经济过程、社会过程、政治过程的产物,它们所走的道路是一条“自下而上的自主化道路”。
7.4自助与互助:意义的建构与赋予
大量的志愿者集中在草根之家,构成志愿者的集体行动。草根之家的志愿者主要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以高校学生和社会人士为主体的外来志愿者,其他的为工友志愿者。在草根之家,会员与志愿者的身份高度融合,人人皆是志愿者,整个社团秉持“志愿服务、自助互助”的理念。那么,志愿者是怎么进入到组织中来的呢?
志愿者小林说:“当初是朋友介绍我来的,说这里有一个文化中心,很新鲜,就过来了,这里有电影可以看,挺好玩的。”
另一种情况是路上闲逛看到的,例如工友老李说:“我是在一个很偶然的闲逛中看到草根之家文化中心的,出于好奇,我就进去看了一下。之前我从未看到这样能为外来工提供服务、学习、娱乐的平台和空间并且是由我们农民工自己办起来的机构,但同时我也有很多怀疑和防备的心理,因为草根之家自我介绍的资料太少,我搞不清它是什么性质,由什么单位办的,资金从哪里来,怕自己受骗上当,所以当时不太敢相信,后来和内部人员聊了一会,才加深了对它的印象。”
通过对几名志愿者的访谈,笔者发现,工友志愿者或者是路过、顺便看看,或者是朋友介绍而慕名前来。他们首先享受了草根之家的服务,比如看书、看电影、参加培训,然后被邀请进来做志愿者。大学生来这里做志愿者则是因为老师的介绍,或者学校学生会以及团委的安排。
从志愿者的动机来看,志愿者最初进入到草根之家似乎存在着很大的偶然性和随机性,但事实上,这与草根之家通过对志愿行动的意义建构来吸引并争取志愿者参与是密不可分的。进一步说,通过让志愿者在共同参与的活动中共享某种经验、感情和价值,志愿行动的公共空间才得以构建。
7.4.1内部意义建构:志愿行动的内源性价值
志愿行动作为一种道德实践要重复被生产出来,必须诉诸行动者关于其行为意义的自觉认知,通过建构并传递志愿行动的意义框架,以形成大家对问题的共同理解和对使命的共同信念。草根之家对于志愿行动的意义建构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1)以组织求承认
一个社会集团力量的大小,往往不取决于它包含成员数量的多少,而取决于它的组织程度或组织形态。就人的社会属性来讲,权利主张是一种自觉的意识,但要转化为有组织的行动,就需要组织化的能力、途径与手段。对于农民工而言,尽管农民工群体在数量上占有优势,但这一优势却还没有能力转化为组织化利益表达的有效途径。可以说,造成农民工群体弱势的一种重要原因就是农民工组织构建没有跟上。农民工没有自己的组织,就不能与政府、社会、企业等强势群体进行强有力的对话、交流和谈判,进而也就无法影响、参与政策制定来寻求国民待遇和社会公正。
基于以上背景,草根之家对于工友志愿者来说,具有“自助互助”的重要意义。他们本身就是农民工,是或者曾经是志愿服务对象,在自身享受了组织的服务以后,自然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一些公益的事情,既帮助别人,同时也是帮助自己,因而他们的行动是助人,更是自助。也就是说,与外部志愿者出于帮助农民工群体的道义感、公民精神或自我实现和体验等“外部动机”
不同,工友志愿者纯粹是从“我群体”出发,因自己是农民工群体的一分子,而产生身份认同和集体归属感,进而参与组织的行动。
麦克鲁汉曾强调“自我的延伸”,认为在一个高度分化的现代社会,组织作为一种个人与“无法企及的目标”之间的桥梁和纽带,能够完成个人无法完成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