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风驰,浴血沙场的堂堂大将军。
家族世代,效忠朝廷。
那时候,还是先皇刘奭当朝。
我的父亲,乃是朝廷重臣,一生为人耿直,刚正不阿,却被奸人陷害,入了天牢,即将斩首。
我当时正在边疆,根本不可能赶回京都。
我的母亲整日以泪洗面,最后,竟然哭瞎了双眼。
我心急火燎,写了奏折,连夜八百里加急,向皇上刘奭请求回京。
晚年的刘奭已经不大理会朝政,更加不管洛老是否遭人陷害,他将我的奏折丢在一边,理也不理。
我在沙场等了数日,不见皇帝调职回京之诏书,只恨将在外,军令如山。
当我得知母亲双目失明,当时气急攻心,右掌一出,把一张木桌生生徒手劈成木条。
我身边当时站着好几位好功夫的朋友,他们前些日子纷纷支持我抗敌,一同来了战场。
一位心细如尘的朋友,自然发现,木桌看似只是被劈成木条,其实,那些木条早已丝丝寸断,只一瞬间,便成了木屑化在土里。
他后来同我提起此事,我一笑而过。
是夜。
我辗转难眠,忽然有人秘密通报,有神秘客人到访。
我连忙整理衣冠,迎接访客。
只见,一人披着一件黑色袍子,带着黑色的斗笠,低头走进军帐。
我心想,这人如此神秘。倒是不曾见过。
而那人倒不客气,脱下斗笠,露出一张惊世容颜:“将军,是我。”
“啊。”风驰克制住惊讶,连忙跪在地上行礼,“末将有罪,不知皇后娘娘到来,有失远迎。”
“我倒是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将军快快起来吧。”她扶起他来,道:“洛老的事情,我已知悉。他老曾于我有恩,我势必尽权利救他。”
皇帝刘奭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几乎不再亲理朝政。却心里满满都是傅昭仪和她的儿子刘康,单看皇帝即位后专门为她设置了一个新的嫔妃品级“昭仪”,地位仅次于皇后,与外朝丞相的等级相同,就知道傅昭仪如何受宠了。他甚至想要废太子,立刘康。
我的父亲有个门生叫做史丹,通过他们的努力,终于保住了太子之位。这大概便是她口中说的恩情……谁承想,老皇帝病情稍微好转之后,家父竟然遭人陷害,我出征在外,重臣史丹出游,统统无法赶回。
她一直记着洛老的恩情,连忙赶往战场,同我商量对策。最后,在多方努力之下,将陷害洛老一事,查得水落石出。
多年后,我还记得,那一夜,她脱下斗笠,露出一张惊世容颜:“将军,是我。”
人生如此
浮生若斯,
缘生缘死,
谁知,谁知?
情终情始,
情真情痴,
何许?何处?
情之至!
我是在啊阳公主府邸听到这曲子的。
那时候,即兴唱起了她曾唱给我的歌:听弦断,断那三千痴缠。坠花湮,湮没一朝风涟。花若怜,落在谁的指尖。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回得了过去,回不了当初。有缘无份兮,有份无缘兮……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追寻。一曲一场叹,一生为一人……
我似乎一夜之间意识到,其实爱这种东西真会让人执着一生。她死后,我在她的衣冠冢前发誓:终身不娶。
很多人都不理解我。
只有我的父亲理解我,支持我,他语重心长的告诉我:有些爱,值得我一生为之坚守。
我果真,终身不娶。
我这一生,为了她,镇守边疆,不再回京,只为完成她天下太平,连年无战的希冀和政治主张。
直到,很多很多年后,我因患奇症,痴痴的望着一件黑色的披风,出了神,一直微笑,微笑的缓缓闭上双眼。
我就这样,爱你,爱了一生。
“母后,孩儿给你请安了。”我单膝跪拜。
“殿下有心了,春芳,看座。”
她坐在软榻之上,虽面色苍白,却威仪尚在。
“是,太后。”春芳搬来椅子,又沏上好茶。
“孩儿听说母后身子不适,前来探望。现今儿见了,母后的气色还不错。母后果然洪福齐天……”我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的时候,杯碟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皇恩浩荡,佑我皇室才是。”她使了个眼色,春芳便带着殿里的奴才们退下,把门关好。
“你身体要紧不要紧?”我站起来,慢慢走向她,关切的问道。我知道,她是真的病了,就算她涂了脂粉遮掩,那苍白无力的脸,我是如此熟悉,月眉青山黛,也只是眉笔粉饰。
“恩?”
“我认识你这些年,你从来没有过比现在更差的脸色。你和我,为什么要如此疏离陌生?”
“陌生?我们熟悉过?”她冷漠的反问道,她同样站起来。
“哎,你为了那事生气?”我叹了一口气,我离她那么那么近,她却对我那么那么冷。
我不过是用了陆十三的计策,瓦解了一些她的权利罢了。
“从你决定站在我对面的那天起,就回不去了。”她抬起头,望着她的脸:“就到这里吧,让一切就到这里吧。我待会儿要去佛堂念经,对了,过几日是你父皇的忌日,好生准备。”她背过身,走向门口。
“你要躲到什么时候?你再也不要我了么?”我吼道,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凶她,也是最后一次。
她的衣带和略带亚麻色的头发交缠在一起,在手指碰到门的那一刹那停了下来:“子由,我是你的母亲,我答应过你的父皇,永远不会不要你。”
“你不是我的母亲!”
“不!七年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她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打开门,她说,“春芳,去佛堂。”
“我的母亲早就死了,早就死了,她早就已经死了,你听到没有?”我对着门外大声吼道。
“子由,这话,你说给我就罢了,别人听见了不好。你已经长大了,我替你高兴。”她微笑的回过头,漫天的花朵儿飘落在她身边,打着卷儿,红的黄的,凄美无比。
“正月梅花傲霜雪,二月杏花满树白,三月桃花映绿水,四月蔷薇遍篱台,五月榴花红似火,六月荷花水中排,七月凤仙花圃闹,八月桂花遍地开,九月菊花齐怒放,十月芙蓉千般态,冬月水仙凌波绽,腊月腊梅报春来。”
我刹那间失神,是的,她叫我子由,不是刘骜。
我想起十三岁那年,她教我唱的这首十二月花歌。还未到落花时节,那些花儿伴着她离去了。那些美好的过往,随着她,冲刷在记忆的长河。“子由,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母亲了。”
那一年,她说她是我的母亲,不是母妃也不是母后。
“子由,皇上,离我们而去了。”
那一年,她说我的父皇只是离开了,没有用驾崩和大薨。
“我会好好保护你。”
那一年,她说她要保护我,可是,那个时候,我多想快快长大保护她。
“就到这里吧,让一切就到这里吧!你是认真的么?”
我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
漫天飞舞,花自飘零水自流。幽幽红尘,多情总被无情扰。她决绝的离开,没有拖泥带水。其实,她为我做过的又何止这些呢?当年,为了让洛家人支持我这太子,她每日寝食难安,甚至不惜跪拜洛风驰的父亲,希望洛家能全力支持我。
洛风驰的老父,本就是宅心仁厚之人……
她的生辰在即,却因为一封意外的书信,从此改写了一切。
康弟被人掳走,他的妻子丁姬希望能得到太后的支持,换回丈夫。
而我,那时候被人吵醒了美梦,并不太乐意,但是,没办法,还是前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母后,儿臣来给您请安了。”我终究还是去看她了。
她似乎有些困倦,睁开眼睛,稍微轻松的笑了一下:“陛下来啦,看座。”
春芳便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太后软榻右边。
我抖了抖袍子,坐下。
我已经瞧见,坐在她左边的丁姬哭成了泪人儿,她脸色,难看极了。
“看看这封信吧,陛下。”她递给我一封皱巴巴的信。
我接过她递给我那封看似再寻常不过的信件,当我看完每一个字后,并不认为这封信多么普通。我抬起头,问她:“您怎么看?”
“哀家以为,此事应该陛下拿主意才对。”
坐在一旁的丁姬慌了神,照这种情况看来,太后和皇上是在互相推脱,把这信里头提到的事情当做球一样踢来踢去,谁也不愿接受。那他家那口子还有活路么?
丁姬立刻跪了下来:“皇上,他好歹是您的弟弟,您开开恩救他。”然后不停的朝我磕了好几个响头,转而又对着她猛磕头,“太后您发发慈悲,当年、当年……”
丁姬说的这番话正是我和她心里的刺,哪壶不开提哪壶。当年,这句当年,是我和她的伤疤,明摆着往两个人伤口上撒盐。尤其是太后,她和傅瑶多年的恩怨,岂是一句两句可以说得清楚的?再说那傅瑶的儿子刘康,当年差一点成了皇帝。人世间的万事万物之矛盾,岂是一句话可化解?
这便要提到风驰将军,以及他的老父,还有重臣,史丹。这便是另外一段故事了……
“王妃,你先坐着,不要心急。”她劝到,转过头,对我说,“陛下,哀家以为,事关重大,无万全之策,切勿轻举妄动。春芳,你过来,哀家的脖子有些痛,也不知道,是不是昨晚落枕了。”她给春芳使了一个眼色。
春芳立马过来,仔细为她按摩。
“母后的身子可好了些?”我绕过这件事,谈论起她的身体来。在我心里,天大的事,都没有她的身体重要。
“还是老样子,只是精神好了些。”她笑了笑,想端起茶杯,却没有抓稳杯把,哗——茶水撒了一地。她的手指已经被割伤了,鲜艳的血从指尖冒出来。如果是新茶杯,她的手指是断然不会被割伤的,可她还在用那茶杯,一用就是好些年。她笑了笑……春芳匆忙的找来金疮药,为她处理伤口。几个丫鬟也忙着将茶杯的碎片清理掉。
长乐宫聒噪了一阵,恢复了平静,春芳继续为她按摩。大伙儿沉默着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