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国近代翻译文学史中,林纾的翻译独树一帜。作为中国新文化的先驱之一,他的翻译小说滋养了我国新文学的发展,激发了我国许多现代作家对西方文学的浓厚兴趣,并且影响了中国小说现代叙事话语的形成。但是,由于林纾本人不懂外文,不能直接阅读原着,只有依靠友人口译,他再用文言文翻译。经过如此合作,他翻译了许多欧美等国的着名小说。林纾虽然出身福建,但是,在他从事文学翻译活动的关键时期,在翻译《巴黎茶花女遗事》之后,林纾应杭州府仁和县知县陈希贤之聘,到杭州东城讲舍任教,于是他告别故乡,举家移居杭州,在杭州居住了三年(1898-1901),在此期间,他的译着《巴黎茶花女遗事》在上海、福州等地得以印行,引起关注,而且,他还由此开始真正意义上的翻译事业,翻译了不同语种的许多作品。由此可见,被胡适称为“介绍西洋近世文学的第一人”的林纾,在浙期间的翻译活动本身就是浙江翻译文学的一个组成部分。
而且,与“林译小说”密切关联的,还有浙江翻译家魏易先生。
在与林纾合作的“口译”中,魏易是最重要的一个。
第一节 魏易的翻译活动
魏易(1880-1932),字仲叔(一作聪叔),又字春叔,浙江仁和(今杭州市)人。他3岁丧母,9岁丧父,家境十分贫寒,由家乡的一位亲戚养大。在杭州期间,他刻苦学习,17岁时,离开杭州,就读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因为“林译小说”中的林纾不懂外文,与他合作的口译者同样就显得尤为重要了。魏易就是林纾最密切的合作者。在林纾所翻译的世界文学名着中,由魏易选定并担任口译者即达数十种,其中包括美国作家斯托夫人的《黑奴吁天录》(即《汤姆叔叔的小屋》,1901),这是林纾翻译的第二部小说,也是第一部译成中文的美国小说。此外,还有《吟边燕语》(即兰姆的《莎士比亚故事集》,1904)、《撒克逊劫后英雄略》(即司各特的《艾凡赫》,1905)、《孝女耐儿传》(即狄更斯的《老古玩店》,1907)、《块肉余生述》(即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1908)、《元代客卿马哥博罗游记》(北京正蒙印书局出版,1913)等其他重要作品。这些作品在我国文化界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
关于魏易在“林译小说”中的作用,曾经有人评述说:“假如林纾少了他(魏易),那么决不会达到这样的成功,那是可以断言的。”在“林译小说”的口译者之中,魏易不仅具有扎实的外语的功底,而且对西方文学有着敏锐的感受力和极高的文学鉴赏力。
他作为口译,作为合作者,所介绍的作家中,有不少是西方一流作家,其中包括莎士比亚、狄更斯、托尔斯泰等世界文豪。
除了与林纾合作之外,魏易个人还独自翻译了不少外国文学作品,其中包括英国着名作家狄更斯的《双城故事》(即《双城记》,1928)、法国着名作家大仲马的《苏后马丽惨史》(1930,上海:商务印书馆,白话译文)、勒东路易的长篇小说《冰砨余生记》(上海:商务印书馆,1916)等。20世纪80年代,魏易在台湾的女儿魏惟仪经多年的努力,搜集到魏易与林纾合译的作品36种,魏易独译4种,共40种,校订出版。
第二节 文言文意译及其价值
林纾虽然不懂外文,但他却依靠友人口译,以才华横溢的笔触,用文言文翻译欧美等国名着小说。根据有关记述,在翻译外国文学作品时,通常由魏易把外国文学原着的大意讲给林纾听,林纾再对其进行一些必要文学的润色和改造,并用文言文将其“翻译”
成作品。至于魏易和林纾在翻译过程中各自的作用,我们可以设定:如果由魏易从口译来直接形诸文字而成为“作品”,或许更为准确,也更忠实于原文,但是,考虑到当时文坛的价值趋向和读者欣赏趣味,恐怕还为时过早,难以被文坛认可,所以,林纾随后对魏易口译所进行加工而成的文言文意译,也就显得必不可少了。只有两者的完美结合,才能形成在当时颇具影响力以及我国译坛上占据重要地位和意义的“林译小说”。因为“五四”以前中国普遍使用文言或者半文半白的文体来翻译文学作品。林纾虽不懂外文,难以紧扣原文字句,只是采取“意译”,而且常有“不忠于”原作之嫌,但是,由于他有着深厚的文学功底和母语运用能力以及出色的才华,无疑防止了可能出现的“翻译腔”,增强了创作力,从而提高了原作的品位,也使得译作广为传播。可见,魏易的对原作把握的准确性再加上林纾的才华横溢的文字表达能力,才达到了这样的一种缺一不可的完美的结合。
与此同时,“林译小说”虽是文言文译文,但是也没有死守古文家法,在词汇上雅俗并收,甚至有些表述也带有一点欧化气息,从而扩大了文言文的应用范围和表现能力。我们现以兰姆(Charles and Mary Lamb)改写《吟边燕语》(Tales from Shakespeare)中的《肉券》(The Merchant of Venice)开头第一段为例:歇洛克者,犹太硕腹贾也,恒用母金取子,以居积得橐金无数。然如期要索,未尝假借,人多恨之。仇家曰安东尼,罗马人也,与歇同客于微臬司。其人慷侠好友,有通缓急者,必释子金勿问,歇洛克者以为相形以败其业,憎之次骨。安东尼见辄肆詈,歇洛克静默弗较,至引以为恨。
该段文字的英文原文如下:
Shylock,the Jew,lived at Venice:he was an usurer,who had amassed an immense fortune by lending money at great interest to Christian merchants.Shylock,beinga hard-hearted man,exacted the payment of the money he lent with such severity that he was much disliked by all good men,and particularly by Antonio,a young merchant of Venice;and Shylock as much hated Antonio,because he used to lend money to people in distress,and would never take any interest for the money he lent;therefore there was great enmity between this covetous Jew and the generous merchant Antonio.Whenever Antonio met Shylock on the Rialto(or Exchange),he used to reproach him with his usuries and hard dealings,which the Jew would bear with seeming patience,while he secretly meditated revenge.
从上段文字中我们可以看出,“林译小说”还是比较忠实于原文的。译文与原文基本对等,如果算上分号,原文共为五句,译文也相应译为五句。但是,译文更为凝练,绝少重复。以人名和地名为例,Venice(威尼斯)在原文中出现两次,译文中的“微臬司”则只出现一次。原文中的Antonio(安东尼)出现四次,而译文中“安东尼”则只出现两次。而将“he was an usurer,who hadamassed an immense fortune by lending money at great interest to Christian merchants”(他的职业是放高利贷,将钱借给其他基督徒商人获取极高的利息,从而积攒了一大笔家产)翻译成“恒用母金取子,以居积得橐金无数”,不仅凝练,而且生动传神。在此所要补充说明的是:林纾和魏易合译的莎士比亚的作品是经兰姆改写的戏剧故事,不可以莎士比亚的原着来进行比照,所以,有学者指责林译,认为“莎士比亚的戏剧到了林纾笔下一律被译为小说”,这也是不够公允的。
而且,由于西方原着大多语言通晓流畅,所描写的也经常是我国读者当时很少接触的异国情调和浪漫情怀,这样,译自西文的“林译小说”既带有中国古典文化的深长韵味,又能贴切地表达社会的新生事物,从而为中国文学以及文学语言的转型起到了重要作用,极大地影响了“五四”时期的一代作家,拓展了人们的视野,对于当时的一代青年是一种深深的启迪,给他们开辟了一番新的天地,正如钱钟书先生所说:“商务印书馆发行的那两小箱《林译小说丛书》是我十一二岁时的大发现,带领我进入了一个新天地,一个在《水浒传》、《西游记》、《聊斋志异》以外另辟的世界。我事先也看过梁启超的《十五小豪杰》、周桂笙译的侦探小说等,都觉得沉闷乏味。接触了林译,我才知道西洋小说会那么迷人。我把林译里哈葛德、迭更司、欧文、司各德、斯威佛特的作品反复不厌地阅览。”
同样,林纾与魏易所翻译的西方小说对于我国现代文学创作的进步和繁荣以及文学事业的发展,也起了重要的促进作用。我国很多现代作家都从他们的译文中得到了灵感和启迪。尤其是五四时期的一代作家深受这部作品的影响,钱钟书、鲁迅、朱自清、冰心、郭沫若等皆受林译小说的影响。着名作家郭沫若写道:“林琴南译的小说,在当时是很流行的,那也是我最嗜好的一种读物。
他在历史上的地位是不能够抹煞的。他在文学上的功劳,就和梁任公在文化批评上的一样,他们都是资本制革命时代的代表人物,而且相当是有些建树的人物林纾小说中对于我后来在文学的倾向上有一个决定的影响的”周作人也曾认为自己是通过林译小说而知晓外国文化,并且在创作过程中模仿过林纾的译文。
第三节 “林译小说”的警世性及其价值
林纾与魏易所翻译的小说,对于时代进步思想的发展有着重要的意义。他们翻译外国小说,是出于爱国的热忱,其目的是为了传达进步的呼声,促使民族意识的觉醒;是为了反抗封建意识,激发自由和民主的精神。
如1905年林纾与魏易合译的哈葛德(H.R.Haggard)所着的《迦茵小传》,充满了反抗封建礼教的精神力量。该书中的女主人公迦茵是一个出身卑微的姑娘,她与贵族军官亨利偶遇,两人一见钟情。可是,亨利母亲找到了迦茵,哀求她为亨利前途着想,不要与亨利相爱。迦茵此前曾顶着姨母的压力,拒绝了富商洛克的求婚,但是现在为了自己所爱的人,她不得不违心地嫁给了洛克。亨利以为迦茵移情,一怒之下与爱玛结婚。迦茵仍深深爱着亨利,洛克则嫉妒难耐,以至于持枪去杀亨利。为了保护亨利,迦茵中弹而亡。亨利至此尽知前情,悔恨交加。
《迦茵小传》以缠绵悱恻的译笔,激发青年一代对封建门第观念的憎恨以及对爱情和自由婚姻的向往。
再如《黑奴吁天录》,对于呼唤自由促使民族意识的觉醒方面,同样起到了重要的警世作用。《黑奴吁天录》(又译《汤姆叔叔的小屋》)在当时的美国社会背景下,不失为引发、推动废奴运动的具有警世意义的小说,引起了当时很多人的共鸣。林纾在《跋》中强调:“余与魏君同译是书,非巧于叙悲以博阅者无端之眼泪,特为奴之势逼及吾种,不能不为大众一号。今当变政之始,而吾书适成,人人既蠲弃故纸,勤求新学,则吾书虽俚浅,亦足为振作志气,爱国保种之一助。”林纾在《例言》中也明确表示:“是书以‘吁天’名者,非代黑奴吁也”,而是“正可引为殷鉴”。同样,合译者魏易也在他的译序里谈到美国驱逐华工的行为和中国人“为奴而不得”的耻辱,他写道:“近得美儒斯土活氏所着《黑奴吁天录》,反复披玩,不啻暮鼓晨钟,以告闽县林先生琴南,先生博学能文,许同任翻译之事。……语云:前车之覆,后车之鉴,窃愿读是篇者,勿以小说而忽文,则庶乎其知所以自处已。”其后,有位署名灵石的读者评论道:“嗟乎!我黄种郭权衰落亦云至矣。四百余州之土,尽在列强之势力范围,四万万之同胞,已隶白人之奴隶册籍。我读《吁天录》,以哭黑人之泪哭我黄人,以黑人之往之境,哭我黄人之现在。我愿书场、茶肆演小说以谋生者,亦奉此《吁天录》,竭其平生之长,以摹绘其酸楚之情状,残酷之手段,以唤醒我国民。”着名作家冰心也曾写道:“第一次听到了美国女作家斯陀夫人的小说《黑奴吁天录》,美国南部黑奴们的悲惨命运和他们勇敢抗争的故事,心激动不已,紧握着眼泪湿透的手绢,在枕上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寐。”
《黑奴吁天录》(Uncle Tom's Cabin)为美国作家斯土活(H.W.B.Stowe,1811-1896,现通译斯托夫人)的代表作。斯托夫人出生在一个牧师家庭。她曾经在辛辛拉提市居住达18年之久,与南部蓄奴的村镇仅一河之隔,这使她有机会接触到一些逃亡的黑奴。
奴隶们所遭受的悲惨的遭遇引起了她深切的同情。《黑奴吁天录》以现实主义的笔触,通过黑奴汤姆等人的不幸的遭遇,真实地描写了美国黑奴在残暴的南方奴隶制度下所过的非人的生活。尤其是汤姆被奴隶贩子卖到新奥尔良,辗转卖给一个非常凶残的种植园主勒格里,和其他黑奴一起,在皮鞭下干活。当奴隶主命令他鞭打一个带病干活的女奴时,他坚决不从。奴隶主勒格里对他毒打,说汤姆从肉体到灵魂都是他花钱买来的。汤姆则仰天回答,说奴隶主永远也得不到他的灵魂。
作为一部文学作品,该书的意义如美国着名诗人亨利·朗费罗所说,是“文学史上最伟大的胜利”。而就思想意义而言,该书被评论界认为在启发民众的反奴隶制情绪上起了重大的作用,被视为美国内战的起因之一。林肯总统后来接见斯托夫人时戏谑地称她是“写了一本书,酿成了一场大战的小妇人”,这一句玩笑话充分反映了《黑奴吁天录》这部小说在当时的美国社会所产生的巨大影响。
“《黑奴吁天录》之所以在中国引起震动,主要因为深受帝国主义侵略和压迫的中国人民的命运、处境与小说中所描写的‘黑奴’有着类似的情况。”在《黑奴吁天录》翻译成中文并且出版的1900年和1901年,正是中国外患极为严重的时期:八国联军侵华战争爆发,《辛丑条约》签订,清政府卖国求荣,帝国主义列强加紧瓜分中国、民族危机日趋严重,在美华人也受着与黑奴一样的虐待,中华民族四万万黄皮肤同胞同样面临沦为白皮肤入侵者之奴隶的厄运。
当时,客居杭州的林纾胸中燃烧着反帝救国之火,加上他所翻译的《巴黎茶花女遗事》两年多来风靡大江南北,所以他决计在译界再显身手。1900年7月间,他与在杭州结识的精通英文的魏易从杭州的求是书院借到英文版《黑奴吁天录》,两人如获至宝,立即着手翻译。《黑奴吁天录》于辛丑年(1901)重阳节前翻译完毕,当年即以“武林魏氏(易)刻本”在杭州付梓刊行。
作为林纾和魏易合作翻译的最早的译本,由于受到当时流行的译风的影响,以及译者满腔的爱国热忱,所以,在思路贯通的前提下,该译本时而也有少许删节。现以第三十章The Slave Warehouse(奴隶交易所)中的两个段落为例,进行分析。该章原着开头一段如下:
A slave warehouse!Perhaps some of my readers conjure up horrible visions of such a place.They fancysome foul,obscure den,some horrible Tartarus'informis,ingens,cui lumen ademptum.'But no,innocent friend;in these days men have learned the art of sinning expertly and genteelly,so as not to shock the eyes and senses of respectable society.Human property is high in the market;and is,therefore,well fed,well cleaned,tended,and looked after,that it may come to sale sleek,and strong,and shining.A slave warehouse in New Orleans is ahouse externally not much unlike many others,keptwith neatness;and where every day you may seearranged,under a sort of shed along the outside,rows of men and women,who stand there as a sign of the property sold within.
林纾与魏易的译文如下:
人咸以为卖奴之场,均残暴如阿鼻地狱,今观之,乃殊不然。彼场中自谓待奴过酷,则悲伤憔悴,得价转逊,故处奴之法,颇加异等。倭里恩城卖奴之场,与贵家世阀之门宇,无甚区别。屋中扫严洁,唯门外周以围阑,荫以篷席,男女杂坐其下,此即奴场之外郛也。
在此,我们可以看出,林纾与魏易的译文虽然比原文简短,但是思路清晰,说明“卖奴之场”不像人们所想象的那样如同地狱,而是“扫严洁”,甚至“与贵家世阀之门宇,无甚区别”。在此说明奴隶主的狡黠,他们对奴隶的“关照”无非是为了让自己的“商品”显得体面而已。所删节的主要是不会影响思想意义的修饰语(如关于地狱的修饰语foul,obscure,horrible等)和部分细节陈述。但是,将A slave warehouse in New Orleans is a house externally not much unlike many others(新奥尔良的奴隶交易所从外表看与其它房子没什么不同)翻译成“倭里恩城卖奴之场,与贵家世阀之门宇,无甚区别”,则是发挥了母语的优势,虽然“房屋”的“级别”发生了变化,但是,却使得语义更为清晰。
再如其后一段:汤姆行时,手携一箧,中叠衣服,其余亦咸有所挟提。是晚,群宿于大厦之中,女奴则区而别处。其中,颜色之黑白亦复不一,有一二嬉戏如故,若不知其去死之近者。(Tom had with him quite a sizable trunk full of clothing,as had most others of them.They were ushered,for the night,into a long room,where many other men,of all ages,sizes,and shades of complexion,were assembled,and from which roars of laughter and unthinking merriment were proceeding.)这一段中,为了思路贯通,译文中增添了“女奴则区而别处”一句,并且将from which roars of laughter and unthinking merriment were proceeding(从中不断传出哄堂大笑和缺乏思考的嬉闹声)翻译成“有一二嬉戏如故,若不知其去死之近者”,则传达了unthinking一词的潜在寓意,突出了黑奴命运的可悲,表现了原作的思想内涵。
总而言之,“林译小说”作为百年以前的译本,作为我国翻译文学最初的尝试之一,难免有这样或那样的不足和缺陷,也很难符合现在的一些翻译理论所提倡的翻译标准。但是,作为第一部译成中文的美国长篇小说,林纾与魏易所翻译的《黑奴吁天录》,对于中华民族的文化发展,对于中国翻译文学的发展所作出的贡献,对于我国一些作家所产生的潜移默化的影响,对于激发我国人民的爱国热忱和促使民族意识的觉醒等方面所起到的作用,是难以估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