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影片的命名来看,如果说德州作为美国文化的象征是无可非议的话,那么“巴黎”则充满了歧义。一方面,“巴黎”在影片中所指的是美国境内一个鲜为人知的小地方;另一方面,“巴黎”又显然令人联想到法国首都“巴黎”。“巴黎”的这种歧义性,实质上暗示了来自德国的文德斯对欧洲故土的难以忘怀,以及客居异国他乡的自我的流浪状态。而最能表现这种流浪状态的,自然是文德斯所创造的欧式的“公路片”的叙述范式。在《德州巴黎》中,影片大部分场景都是在汽车中和公路上拍摄的,主人公驱车穿越莫哈维大沙漠,辗转于加里福尼亚州的洛杉矶和德州的休斯敦,淋漓尽致地展现了美国城市乡村的风光景色。
当然,《德州巴黎》的成功,并不仅仅在于对大自然景色的描摹和逼真再现,更重要的是,文德斯通过对人物流浪状态的叙述,深刻地揭示了在这种流浪旅途中现代人孤独和寂寞的内心世界。这一点,恰恰也正是文德斯钟情于公路片的原因所在。文德斯认为,现代人最具标志性的特征就在于他们的生活基本上都是在公路、汽车、火车、飞机和轮船的旅行中度过的。这种迁徙漂泊的生活一方面使得现代人在流浪的状态中得以领略沿途城乡景色,另一方面也使得现代人相互疏离而彼此隔膜。因此,在文德斯创造的属于自己的欧洲式的公路电影中,流浪与疏离是两个重要的元素,并因此在银幕上创造出一个个充满诗意与虚空感的世界来。在《德州巴黎》中,主人公特拉夫斯之所以处于流浪状态,就是因为兄弟之间、父子之间、夫妻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无法摆脱的疏离和隔膜。人到中年的特拉夫斯由于采用一种专横、多疑的方式对待年轻漂亮的妻子简,结果迫使简不得不携带三岁的儿子亨特远走他乡;经过四年的漂泊特拉夫斯终于在兄弟沃尔特家中与儿子亨特团聚,结果却被沃尔特夫妻猜疑,担心特拉夫斯将夺走亨特的感情;历经艰辛终于发现了妻子简的踪迹,但是,他们重逢之处却是在简从事色情服务的“西洋镜”俱乐部,这对于原本生性妒忌多疑的特拉夫斯来说,无疑极具反讽意味,客观上也注定了这种重逢并决不意味着特拉夫斯的流浪的结束,恰恰相反,在影片结束时,特拉夫斯对儿子亨特说:“你得跟你母亲在一起……可我得走了。我无法弥补过去的创伤。”因此,《德州巴黎》的深刻之处在于,影片中人物的彼此隔膜,并不是他们之间业已丧失感情;恰恰相反,他们之所以存在隔膜,正是因为相互之间充满了爱意,这种爱恋由于过于强烈而使得他们相互猜忌,并在这种猜忌中无可挽回地走向疏离。如果说缺乏爱恋的疏离还可以指望感情的复活,那么充满着爱恋的疏离则不可能有任何弥补的希望而成为一种现代人永远的心痛。
第三节 韩国新电影运动
从历史上看,虽然1919年韩国就诞生了第一部电影《正义的复仇》,但是多年的战争,使得韩国电影的发展步履维艰。为了保护民族文化工业,韩国自1966年推行银幕配额制。1984年修订的《电影法》,规定每所影院每年放映国产电影的时间不少于146天。
在西方社会特别是好莱坞的压力下,1998年10月韩国曾一度表示将银幕配额时间削减至92天,以韩国电影界泰斗林权泽为首的“死守电影季系统电影界非常措施委员会”领导了着名的“光头运动”,林权泽、姜帝奎、金基德等7位韩国知名导演统一剃了光头,怀抱自己遗像示威,认为电影和其他商品不同,电影是文化,不是普通的商品,因此绝对不能让好莱坞电影在韩国占主导地位。“光头运动”的结果不仅维护了本土电影的市场份额,而且激发了韩国观众爱国情绪,从而为韩国新电影运动的崛起创造了良好的历史机遇。
出生于1936年的林汉泽,被韩国电影人誉为“国民导演”。他的电影创作力求在历史的深处探询人性和文化的东方神韵,充满了对朝鲜传统文化艺术的关注热爱,成为韩国诗情电影的引路人。
1993年林权泽执导的《悲歌一曲》,叙述民间艺人裕丰为了避免传统民歌艺术“潘索拉”失传,竟然悄悄地用毒弄瞎养女松华美丽的双眼,使得她永远地留在了“潘索拉”的世界,也留在了悲惨的未来中。2000年林权泽执导的《春香传》,改编于朝鲜半岛家喻户晓的古典文学名着,影片以传统说唱艺术“潘索拉”贯穿始终,每一镜头都古色古香,透露出东方特有的空灵飘逸,展现了韩国文化独特魅力。《春香传》也因此在韩国电影史上第一次入围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
2002年林权泽执导的《醉画仙》,叙述了朝鲜19世纪绘画名家张承业的艺术生涯。作为历史上的一个传奇人物,张承业出生低微,又生逢乱世,一生大起大落,颠沛流离,现实中的苦难际遇却并不影响其纵容诗兴。为了更好地体现张承业狂放不羁的性格,林权泽在创作中摒弃了好莱坞注重戏剧冲突的叙事模式,转而采纳情节松散的现代叙事范式,充分利用了灯光、音乐、摄影与照明等技巧,通过张承业从初期的白描勾勒,到细腻的工笔雕琢,再到后来写意随笔和指图泼墨等,淋漓尽致地展示了张承业天才却又充满悲剧的生命之路,渗透了一种林权泽影片特有的难以排遣的历史悲情和民族症结。
2002年林权泽凭借《醉画仙》一举夺得了第55届戛纳国际电影节的最佳导演奖,这也是韩国电影历史上第一次获得A级国际电影节最高大奖。林权泽把这一标志着韩国电影崛起的荣誉归功于自己祖国的传统文化,他在获奖感言时说:“我一直在努力将韩国传统文化和艺术通过电影带向全世界,你们的肯定会令我对自己祖国的文化更加热爱。”
如果说林汉泽深得东方古典美学精髓,力图在电影中再现东方民族历史文化的命运,那么以许秦豪为代表的年轻一代电影学派的崛起,则以新风格、新价值观一跃而成为韩国电影的主流。
1993年金泳三执政后曾有一句着名的论断:“如果迪斯尼一年的营业额跟全球计算机巨擘IBM 旗鼓相当,那么,为何不全力发展影视工业呢?”在这一精神的指导下,政府对电影题材的控制逐渐放宽。
1997年出台了《电影振兴法》,从登记制作、题材审查、政策鼓励和资金扶持等方面进一步为韩国电影松绑。在这种日趋宽松的电影氛围中,年轻一代的韩国电影人不再执着于历史的沉重,而开始主要表达现代都市生活的喜怒哀乐。
1998年许秦豪执导的《八月照相馆》,叙述了一个在死亡阴影威胁下的爱情故事。年轻照相馆老板宋永元身患绝症,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却偏偏邂逅了他梦寐以求的爱情。面对着这种残酷的命运,面对着德琳寄给他的一封封表达爱情的信,永元用一种独特的方式向对方告别:他从医院里出来,跑到德琳所在的社区,坐在咖啡馆里,隔着玻璃,静静地、远远地看着窗外的德琳。阳光柔和地照在永元的脸上,一丝满足,一丝无奈,泪水在眼眶里转动。几天后,德琳来到照相馆,看到橱窗里挂着永元为她拍的黑白遗照和遗言:“我知道爱情会褪色,就像老照片。而你却会在我的心中永远美丽,谢谢你,再会。”
作为小津安二郎的影迷,许秦浩显然深刻领悟了东方文化的沉默力量。《八月照相馆》在叙述这一悲伤的爱情故事时,没有撕心裂肺的痛哭,只有“顺其自然的微笑的隐忍与等待”,镜头含蓄内敛,哀而不伤,真挚感人,以一种清新的风格,开创了韩国电影的新时代。
与许秦豪清新自然的影像风格不同,曾在法国巴黎深造美术受欧洲传统影响的金基德,则执着于以另类的视角来洞察韩国社会边缘人的爱恨情仇。2000年金基德执导的《漂流欲室》,叙述一个杀掉不忠女友的警察,来到了一个远离城市的静谧小岛。但是,正如影片中那条被割去肚皮的鱼面对诱饵却还是再次以身相搏一样,试图逃避罪责的警察,陷入了一场更为疯狂的性爱:在占有欲望驱使下,他与岛上的哑女犹如鱼钩和鱼饵一样互相拉扯,最终双双都没有逃过欲望的诅咒。
2004年金基德执导的《撒玛利亚女孩》挪用了基督教的典故,撒玛利亚人因改信外邦偶像而被正统犹太人鄙弃,但是却得到了耶稣宽宏的原谅和慷慨的许诺。不过,金基德却没有按照《圣经》的故事来表达现实社会的救赎。因为影片固然以佛教、基督教中三位圣妓“婆须蜜多”、“撒玛利亚”和“索娜塔”作为影片的三个章节标题,但是片中的两个女生倚隽和洁蓉却因此而走向了沉沦。
为了筹备去欧洲旅行的费用,倚隽和洁蓉两人之所以选择由洁蓉援助交际出卖肉体,是因为她们相信佛教的说法,圣妓维苏米达出卖肉身,让与她有过性关系的男人重新变得纯洁。但是,洁蓉意外的死去,让倚隽陷入深深的不安与自责,开始了更为荒诞的救赎:她找到洁蓉笔记本上的一个个男人,与他们发生关系,然后把钱还给他们。
其实,无论在浴室里倚隽为洁蓉清洗污垢的镜子,还是两人在池塘边踏青的倒影,金基德刻意营造出另外一个镜像,暗示着洁蓉或许不是真实存在,她只是倚隽脑中的幻想。因此后来倚隽反复对她的嫖客强调:“这回才是真的倚隽”。
一个充满救赎意义的宗教故事,在金基德的镜头中就这样被改写为一个少女沦落的世俗故事。
在这场荒诞剧中,神恰恰成了唯一的缺席者。于是,作为警察的父亲,成为世俗中唯一的救赎力量。但是,金基德镜头的冷酷性在于,倚隽的父亲惩罚所有玷污女儿的嫖客的救赎方式,竟然是非法的暴力。以暴制暴,注定了这是一场无望的救赎。
金基德在影片结束时安排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结局:一个是倚隽的梦中被父亲掐死,并被埋在土里,然后为她播放最喜爱的音乐;另一个倚隽学会开车了,闻风而至的警察带走了父亲,只留下陷入泥泞中的倚隽。
《撒玛利亚女孩》在第54届柏林电影节获得了最佳导演银熊奖,欧洲影评人认为,影片“幽雅地积淀着唯美的场景,缓缓地舒展开来,不带一点累赘,却是满怀忧伤。”
2003年朴赞旭的《老男孩》,以一种绝望深刻地展示了人性中最脆弱与残酷的一面。李有真之所以残忍地囚禁了吴大修15年,就是因为对方无意中一句揭穿真相的话,逼迫当年陷入乱伦的姐姐跳下了波涛汹涌的河水。姐姐临死前表达了对李有真至死不悔的爱情,她微笑着对李有真说:“松开手好吗,我不感到后悔,你呢?”
李有真深深地知道,吴大修的谣言之所以能够将姐姐逼向绝路,更重要的来自于世俗的道德力量。为了向世俗这一躲在后面的对手复仇,李有真在囚禁吴大修15年后,又别有用心地放走了对方,诱使吴大修在不知真相的情况下陷入了另一场父女畸恋。
终于知晓这一残酷谜底的吴大修,却不得不放弃酝酿了15年的复仇欲望,他向自己的仇人李有真下跪,原因只在于他爱自己的女儿,他祈求对方不要把真相告诉自己的女儿,因为“即使连畜生也不如,却也有活下去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