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年轻人来说,寻找到通向目标之路最大的障碍就是当今社会传递给年轻人的渗透在文化中的信息——执迷于眼前、短视和急功近利。流行的文化是在颂扬“快速得到结果”,以及“取得引人瞩目的成就”,取代了传统对于“反思”和“观照”的重视,尽管后者曾经一度被视为人类发展和教育的道德指向。大众传播讲的那些让人非常羡慕和嫉妒的、依靠走捷径收获名利的人物故事,通过电脑和电视渠道传播给了广大少年儿童(在工业社会下,相当于每一个儿童都接触到了这样的讯息)。当今电视节目最普遍的形式就是竞赛,参与节目的普通年轻人在几分钟、几天甚至最多几周的时间内就一跃成名,快速致富。对“快速取得物质上的成功”的呼吁被当前的经济环境放大了,导致了一些人无比富裕,一些人陷入激烈的全球竞争中,还有很多人笼罩在贫困的阴影之下。
出于对地位的追逐、占有欲、安全感、自我推销以及一些浅薄价值观的混合,当今的文化媒介正在驱使年轻人以牺牲“持久的抱负心”为代价,追求短期的成功。一个可悲的讽刺是,对于当今很多年轻人来说,他们连短期目标都没办法维持,坚持的时间太短,甚至不足以达到他们所期望达到的物质结果。大众传播所展示的快速获得财富和快乐的捷径,和好莱坞式的幻想差不多。人生中的任何成功,从世俗意义上的到精神层面上的,都需要持续不断的努力。持续时间最长且令人感到满足的成功,需要对“为之付出努力背后的目标”有更深层的思考。从发展的眼光来看,开始这样的思考比较合适的时间是在青春期,也就是当一个年轻人开始选择他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生活的时候。
青春期是充满理想主义的,或者说至少应该是这样的。在这之后可以有充分的时间掌控你的梦想,使其符合世界上现行的、必然的约束性。如果人生不是以充满理想主义的抱负开始的,很可能这一生就荒芜了。几百年来,哲学家、心理学家以及其他人类发展的深层观察者都认同这一观点。亚里士多德在两千年前是这么说的:“他们充满希望,他们的生命满是期待,他们品格高尚,他们选择去做崇高的事,而非出于私利考虑的事,这些,就是年轻人的特点”。
在今天这样一个让人紧张的、充满竞争性的世界里,年轻人的理想主义已经让位给了“一心只想要获取物质和财务安全感”的渴望。研究者对刚步入大学的大学生们的信仰和目标进行了调查,得出以下结论:
特别需要注意的是,两个形成鲜明对比的价值观(“逐渐发展出有意义的人生哲学观”和“财务自由”)的重要性出现了变化。在1960年末,“逐渐发展出有意义的生活哲学观”位居价值观之首,被80%以上的大学新生认为是“必不可少的”或“非常重要的”,而“财务自由”则远远被甩在后面,排在大概第五或第六的位置,仅有不到45%的大学新生认为它是“非常重要的”或人生中“不可或缺的”目标。从那之后,这两个价值观就基本上交换位置了,“财务自由”现在排到了首位(74.1%的人认同此项),而“逐渐发展出有意义的人生哲学观”现在则排到了第六位,仅有42.1%的人支持此项。1
这个排序的变化并非是凭空发生的。我们主流的媒体不断地强调物质成功的诱惑力,特别是“快进快出”的那种。再有就是近些年来,大人们不断地跟年轻人讲(当然他们也是出于好意),要他们跳出天然的理想主义,学会更关注物质上的收益。大人们这么做也是出于担忧的权宜之计,为了帮助年轻人在今天激烈的市场竞争环境中获得领先优势。但这种立场对年轻人来说是不可靠的,不仅仅是因为这违反了他们人生发展阶段的自然规律,而且这种态度本身也是没有可持续的信念的。胆怯的、悲观的立场既不能激发年轻人全身心地投入努力,也难让他们保持持久的效忠。
我的用意并非贬低人们在年轻时或其他人生阶段的物质追求,所有人都需要也应当享受某种程度的物质拥有。至于金钱,毋庸置疑是实现很多人生目标的关键。帮助年轻人学会如何以现实的方式来追求他们的梦想,必须教他们学会管理他们选择的这条路上的财务需求,同时年轻人也必须明白,金钱是达成目标的手段(希望是一种崇高的手段),而它本身并不是目标。对金钱本身进行美化,就像是过度的自我吹嘘,会把年轻人带向荒芜之径。前面所提到的“快进快出”的心理,只会让结果更加糟糕。至于说获得成功并不需要努力工作和若干年的准备这样的说法,其实是暗示了一个人“只要运气好”,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快速获得他想要的东西,比如名声和物质财富,这些东西本身就足以代表真正的成功。我反对这种说法的原因是,真正的成功需要比名利的层次更深层的一种意义感。如果物质上积累的成功脱离了终极关切,不能服务于更远大的目标,那么当人一开始的自我满足感消失之后,物质上积累的成功不过是让人空虚和沮丧的“药方”罢了。
当下主导的文化资讯是在说服很多年轻人用尽一切力量(有时候是近乎疯狂的)追求某些成就,但却无法帮助年轻人去发现他们努力的背后更深层的目标是什么。这些讯息是在敦促年轻人去追求一些与终极关切基本无关的所谓“高大上”的成就,以及去获得更好的表现,但这跟他的个人意义感关系并不大。再有就是,在我们和年轻人的很大一部分对话当中,我们没能和他们谈到最根本的问题,好像谈这个话题会拖他们的后腿。在社会上的成年人和年轻人双方的仓促行事之下,我们不但对“什么是值得奋斗的”失去了感觉,还耗尽了年轻人持久动力的主要源泉。
短期目标,如完成一个家庭作业、取得好的成绩、成立一个团队、找一个舞会的舞伴,每天就这么来来去去。对于适应当前的状况来说,短期目标也许是有必要的,年轻人也可以在追求这些短期目标的过程中学到一些重要的技能。但是这些短期目标本身并不能定义未来的日程。短视的思维并不能帮助年轻人定义出一个他所期待的自我认同(我将来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也不能产出一个让人可以投身于此的激动人心的目标(在我的人生中我想要取得什么样的成就?)。短期目标可以让人跨越当下(当然有些时候是必要的),但无法产生出那种可以让人有持久满足感的前进的动力。
我们的文化之所以会注重短视,无疑是源于(至少是因此而强化)
我们所面对的急速发展的全球经济。我们担心自己和我们的孩子能否应对“寻求住所”“教育”“医疗”等基本需求方面所面对的竞争。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怎能允许自己被那些很宏大的“蓝图一样的东西”(像“为什么”这样的问题就称得上是这里面最宏大的蓝图一样的东西)所分心呢?说不定这时候,一些人正在前面抢我们的饭碗呢。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尽管我们努力用务实的方式保护年轻人,但结果却是使得他们应对复杂的世界环境的准备更加不足。因焦虑而想出来的短期策略,是无法孕育想象力的,在现在这样一个高度动态的社会当中,这样的策略也不可能长久。只有把眼光放长远,以有力的目标为驱动,才能够构建和维持应对未来所需要的各种能力。
我们没有去问年轻人一些终极的问题,取而代之的是把他们的注意力导向了对短期的关注,如关注“竞争”“自我推销”“地位”和“物质的获得”等。我们可能认为关注这些东西是符合他们的最佳利益的,但到了最后,我们总是会发现,把关注力放在这些东西上面,只会徒增年轻人的矛盾心理、疏离感和愤世嫉俗。然而我们总是想要把自己的关注点和目标强加给他们,而不是鼓励他们去追求真正能够激发他们自身斗志的兴趣。我们对于他们对意义感的追求(他们想要尝试回答的那些很大的问题)置若罔闻,反而要把他们拽回到我们所担心的事情上面,这种企图是完全无效的。
超越短视的思维:在学校教育方面
值得称赞的是,在过去的几十年中,我们的社会对待教育已经越来越认真了。美国每一位政界人物都站在支持学校发展的立场上,商界领袖也认识到了受教育人口对于应对全球市场竞争的重要性。慈善家投入大量的资源,确保每一位学龄儿童获得未来工作和维护公民权益所需要的能力。由于政治观与世界观的不同,各方付出的这些努力所采取的方式方法也各异。但除了极少数的例外情况,当今各界推动学校发展所采取的主要的方法中,有一点是共通的——他们几乎完全是以学生的考试成绩为标准来衡量他们进步与否。
我并不是批判考试、评分以及其他客观衡量学生取得成就的方式,我是支持这种明确的衡量标准的,并且站在客观的立场上,我也相信竞争是可以促进学生的学习的。但是当下美国学校所采用的这种标准化考试,对于更高一层的标准,即让学生拥有卓越的学习、理解能力,以及获取有用的知识方面,是没有太多帮助的。我们所依赖的为了搞清楚学生是否在学习(以及学校的工作是否做得不错)的考试,只是用于给那些想要评估学生或学校教育系统的人提供了某种证明。考试,对于学生和学校而言,是具有高度利害关系的。这样一来,考试就会转移人们的注意力,让人们偏离了其他的教育重点,特别是鼓励学生们“主动获取知识”,以及“对终身学习的热爱”这一核心使命。对于意义和目标这类问题的探索本该是构成每个学术行为的基础,但往往被完全排挤在学校的学习活动之外了。课堂上的主要目标变成了向学生传授一些他们几乎没什么兴趣的,为人们所熟知的事实、人名、地点以及公式,而不是更远大的目标,也不是学生在课堂之外可以用于解决问题的技能。
批判主义者抱怨我们执着于依赖标准化的考试分数(我相信这点是没错的),害得老师和学生都不能专注于教育的真正使命——为了学习而发展出对学习的热爱。这种对学习的热爱可以让人一生都保持学习的状态。我同意这个被人频繁提及的观点,但也想提出一个警告:考试本身并不会削弱任何东西,包括对学习的热爱,但如果考试变成了那些制定学校要做什么事的人(这里我指的是包括从交学费到给学生上课的所有人)“唯一的”或“最主要的”关注点的话,那就意味着最重要的一些事情很可能被排除在学校的行事历之外了。这些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深度学习”,正如批判主义者所指出的那样。
同样重要但通常没有被注意到的一点是学生对于学校的一些主张和活动的“意义”的诉求。很重要的一点是要去问(年轻人通常也是这么做的),“学生在学校里所做的”是否跟“更远大的目标”(即能够引发他的兴趣、动力乃至最终的承诺的目标)有关联,如果有,那么关联是什么。这也就是我在本书中通篇所提到的“为什么”的问题,这次针对的就是,为什么课堂和作业占据了一个年轻人大部分醒着的时间。
正如我在本书的开头所写的,很少有听到老师跟学生们讨论他们的学术活动可能指向的“更远大的目标”,甚至也没有提及很多人在追求目标的过程中所体会到的那种满足感、兴致和愉悦感。为什么学生必须要学习数学家费力论证过的结果呢?为什么整个课本都是科学家做的实验呢?为什么我们要读文学作品或去看莎士比亚的戏剧呢?这些问题的答案对我们成人来说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学生是无法知道这些学习活动的吸引力的,除非他们自己去体验,或有机会去观察那些“被自己的亲身经历所激发”的人。一旦学生有这样的机会,就会给他们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老师们通过向学生们表达他们对于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专业的欣赏,就可以让那些最不专心、最吵闹的学生沉浸到课堂中来。我曾经看到过一个位于贫民区的非常难搞定的课堂,当老师充满激情地讲述在她年轻的时候,感觉文学是多么的伟大,一直激励着她时,学生们的注意力一下子就提起来了,放下一贯冷酷逞能的样子,很专注地听、出神地思考和吸收着老师的话。
但绝大多数情况下,能够唤醒学生兴趣的最根本和引人入胜的问题都没有被问到,也没有被回答,尽管老师本人是知道的。为什么有人会学习“教学”,找一份做老师的工作呢?老师们很少跟学生讨论驱动他们走进这一专业领域的原因,也没有经常分享他们在职业召唤中所体会到的满足感给他们带来的激励。这对于刚开始思考职业意义的学生来说,是怎样一种示范呢?如果我们不断地把学生的注意力从对“长期抱负”和“个人意义”的关注点上引开,我们又能如何期待一个学生找到持久的目标感呢?
如果我们从来不告诉学生他们所欣赏的成年人发现了什么有意义的事情;如果我们从来不告诉他们这些成年人是如何寻找到目标感的;如果我们从来不给他们机会去思考他们自己的探索,也不鼓励他们去问关于他们在一生中想做点什么的这类重要的问题,那么我们面临的风险就会是:养育了这样一代人,当他们踏入成年的时候,还没有方向感,或者更槽糕的是,他们根本不想踏入成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