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通往维根码头之路
49303000000016

第16章

从曼德勒到维根路途漫漫,为何选择这条路,个中原因并非一目了然。

在本书的前几章,我已经零零碎碎地描述了自己在兰开夏郡和约克郡产煤区的见闻。我去那里的原因部分在于想看看大规模失业会糟糕到何种地步,部分是想近距离了解最典型的英国工人阶级。由于我多少有些偏向于社会主义,这么做便极有必要,因为在你能够确定是否真的认同社会主义之前,必须弄清楚目前的状况是否可以容忍,必须得对异常复杂的阶级问题有个明确的态度。在此我要稍稍偏离主题,解释一下我对阶级问题的态度是如何转变的。很显然,这其中会涉及我的自身经历,倘若我不自认为是这个阶级的典型代表——或者更准确地说,具备某种重要的特质——就不会这么做。

我出生的家庭或许可以勉强算作上层中产阶级。一如吉卜林[1]的诗歌中所表现的那样,在八十和九十年代达到鼎盛的上层中产阶级是一群维多利亚辉煌时代逝去后的遗老遗少。又或许毋宁换个说法,不用“群”而用“层”——年收入在2000英镑下至300英镑的社会阶层。我家处于这个阶层的底部。请注意,我用金钱来定义这个阶层仅仅是因为这通常是最容易被理解的方式。尽管如此,英国社会阶层体系的特点并不能完全用金钱解释。简单说来,起到阶层划分作用的既有金钱,也有某种晦暗不明的种姓因素,整个体系就好像一栋中世纪鬼魂出没的偷工减料的现代平房。因此,上层中产阶级的下线标准延展至年收入仅为300英镑——也就是远远低于没有特殊社会地位的普通中产阶级的收入。在有的国家,你或许可以根据一个人的收入预测他的观点,但在英格兰就行不通,你得始终考虑到他的家庭背景。一名海军军官的收入可能和一个杂货商相差无几,但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只有在那些诸如战争或总罢工的大话题上——或许连这样的话题都不行——才能立场一致。

当然,如今上层中产阶级已经没落了。在英格兰南部的每个小城镇——更不用说荒凉破败的肯辛顿和伯爵府——那些昔日辉煌年代里曾声名远扬的东西已经濒临死亡,被如今这个不再遵循古道的世界所抛弃。每当我翻开吉卜林的书,或走进那些上层中产阶级一度趋之若鹜的无聊的大型商场,无不想到“周遭的变化和衰退”。但在战前,上层中产阶级尽管已不复昔日盛况,却仍然保有自信。在战前,你要么是个绅士,要么不是。倘若是绅士,那么无论收入如何都要处处表现得体。那些年收入400英镑与年收入2000英镑、甚至1000英镑的人之间存在很大差异,但400英镑收入者却会极力忽视这种差异。上层中产阶级最明显的标志或许就是家族中绝无人经商,而主要涉足军事、政治和专业领域。

这个阶层的人没有土地,但他们自觉在上帝眼中是土地的拥有者,保持着一种半贵族化的眼界,投身于专业研究和军事而非商贸。这些家庭的小男孩们曾数着盘子里的梅核、念着顺口溜占卜各自的命运,“陆军、海军、教会、医学、法律”,而且即便“医学”在以上各行业中也略逊一等,完全是为了充数才权且被考虑。年收入只有区区400英镑却跻身于这个阶层是个相当古怪的境况,因为那意味着你的所谓绅士派头纯粹是空谈。可以说,你同时活在两个阶层的夹缝中。从理论上讲,你精通如何管理、赏赐仆人,但在现实生活中或许只有一个,或者至多两个仆人。理论上你知道该如何穿衣打扮、如何点餐,现实生活中却无力请个好裁缝或去家像样的餐馆。理论上你知道如何打猎骑马,现实中却既没有一匹马可骑也没有一寸领地可供狩猎。这便可以解释为何印度(以及肯尼亚、尼日利亚等地)对上层中产阶级中的底层人士有着如此强烈的吸引力。作为士兵或军官去那些地方的人们不是为了金钱,而是因为印度有廉价的马匹、免费狩猎场和大批黑仆,可以轻轻松松当个绅士。

我提到的这类落魄绅士之家对于贫穷的担忧远胜于任何处于贫困线以上的工人阶级家庭。房租、服饰、学费无一不是永无止境的噩梦,每一件奢侈品,哪怕区区一杯啤酒,也是不可接受的挥霍。家庭的全部收入都用来撑场面。很显然,那类人处境异常,有人或许认为他们是少数特例、无足轻重,打算把他们忽略。然而事实上,这样的人不在少数。比方说,很多牧师、校长、几乎所有英裔印度官员、大量士兵和水手、以及为数众多的专业技术人员和艺术家都在此列。不过,这个阶层真正的重要性在于他们乃是资产阶级的减震器。真正的资产阶级,即年收入达到2000英镑或更高的阶层可以用金钱将自己与受他们剥削的阶层完全隔离开。提到下层社会,他们想到的就是雇员、仆人和小商贩。但对于那些拿着和工人阶级相差无几的薪水,却要为了体面生活苦苦挣扎的上层中产阶级的底层可怜虫而言,情况就截然不同了。这些家伙不得不接近工人阶级,从某种意义而言甚至还要和他们亲密相处。我怀疑,传统的上层阶级对待“普通”人的态度正是由此而来。

什么样的态度?一种带着优越感的窃笑,同时夹杂着难以抑制的厌恶。翻看过去三十年间随便哪期《冲击》[2]你便会发现,无论在何处,出身工人阶级的人总是那个滑稽角色,除非他很偶然显出过于成功的苗头,不过那样一来他就不再是个小丑,而成了恶魔。这种态度根本不值得一驳,倒不如来看看它是如何形成的,而在此之前,我们必须先弄明白工人阶级在那些与他们相处但又有着不同习惯和传统的人们眼中是何模样。

破落绅士家庭的处境与那些居住在黑人街区的“穷白人”家庭并无二样。在这样的境况下,你必须坚持自己的身份,因为那是你唯一拥有的东西;与此同时,你又因自己趾高气昂的行为和标志着雇主阶层身份的语气、态度而被他人憎恨。我第一次意识到阶级差异的时候还很小,刚满六岁。在那之前我心目中的大英雄们基本上都来自工人阶级,因为他们似乎总是在做很有趣的事情,比如渔夫、铁匠和泥瓦匠。我记得康沃尔一家农场的帮工们在种萝卜时曾让我骑在播种机上,有时候还会挤羊奶给我喝;我记得替邻居造房子的工人们让我搅合湿砂浆玩,我就是从他们那儿第一次学会了“b—”这个词;我还曾和住在街那头的管子工家的孩子们一起去掏鸟窝。但不久我就被禁止再与管子工的孩子们玩耍,我被告知他们太“普通”,要同他们保持距离。你可以认为这种想法很势利,却也颇有必要,因为中产阶级的人们不能容忍他们的孩子们在庸俗的口音中成长。因此,从很早开始,工人阶级在我们眼中就不再友好、优秀,而成了敌人。我们意识到他们憎恨我们,但却从不理解个中缘由,只是将其归结为纯粹的恶意。对于童年时代的我而言,对于几乎所有我这类家庭中的孩子们而言,“普通”人几乎等同于类人。他们面容粗糙、腔调粗鄙、举止粗鲁,他们痛恨所有和他们不一样的人,只要有一星半点机会就会用野蛮的方式侮辱你。这就是我们眼中的他们,尽管不真实却可以理解。别忘了,战前英格兰的阶级仇恨可比现在严重得多。那时候,你很可能仅仅因为外表像个上层社会的人就受到侮辱;而如今恰恰相反,上层社会的外表倒有可能让你受到巴结。所有年过三旬的人都能记得,当年一个衣冠楚楚的人穿过贫民区是不可能不遭哄赶的。由于“盲流”(现在几乎已销声匿迹)的存在,大城镇的贫民区被视为不安全场所,伦敦满大街的流浪醉鬼大呼小叫、肆无忌惮,令那些不愿屈尊计较的人们的生活痛苦不堪。我小时候,假日里常常出现的恐怖状况是被五到十个“下流人”围住。然而另一方面,长期以来始终是我们这类人居于主导地位,而“下流人”受到压制。我记得1916-1917年冬天,发生了好几次大规模野蛮冲突。这种上层阶级和下层阶级之间的公开敌对传统在过去一个世纪里显然从未改变。六十年代的《冲击》上有幅经典卡通画,是一个身材矮小、神色慌张的绅士骑马穿过贫民街区,一群街头仔朝他逼近,嚷嚷着“来了个小白脸!我们吓吓他的马!”想象一下如今街头仔试图吓唬他的坐骑的场面吧!他们很可能只是围着他,希望讨点小钱。在过去几十年中,英国工人阶级的奴性以令人吃惊的速度迅速增长。这是无可避免的,因为他们被失业这个可怕的武器吓坏了。在战前,他们的经济地位相对较强,当时虽然没有失业救济金可以依赖,但并没有多少人失业,且雇主阶层的权力不像如今这般庞大。人们并不会因为对某个“纨绔子弟”有放肆之举而遭致灭顶之灾,因而很自然地,只要他觉得这么做安全,就会对“纨绔子弟”无理。G.J.赖纳在《奥斯卡·王尔德》一书中指出,继王尔德审判之后出现的怪异、猥琐的大众愤怒之爆发从本质上而言是一种社会属性。“伦敦的乌合之众给一名上流社会的成员来了个措手不及,并不断耍弄他。”这一切不仅自然,甚至恰如其分。如果你曾受到英国工人阶级在过去两个世纪中遭受的对待,就一定会明白他们为何愤怒。另一方面,破落绅士家庭的孩子们倘若带着对工人阶级的憎恶长大并将那些人归类为“下流胚”,亦无法单纯责怪他们。

然而,还有另一个更严肃的难题。接下来,你要面对的是西方社会阶级差异的真正秘密——一个出身资产阶级家庭的欧洲人,哪怕他自称社会主义者,不经过一番努力也无法将工人视为平等一员的真实原因。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可怕的字眼,这四个字如今令人们羞于启齿,但在我小时候却常被随口提起,即:下等人臭。

那就是我们被教导的——下等人臭。这样一来,你眼前显然出现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没有什么喜恶之感能像生理感受这般切肤。种族厌恶、宗教憎恨、教育差异、性格、智力、甚至道德观的差异都可以被跨越,唯有生理上的排斥无从化解。你可以对杀人犯或鸡奸犯产生好感,但却无法对呼吸有臭味的人——我是说总是臭烘烘的——有好感。无论你多么想祝福他,无论你多么尊重他的思想和人格,只要他呼吸有臭味就是个可怕的家伙,你就会打心底里厌恶他。是否大多数中产阶级者从小就被灌输诸如工人阶级无知、懒惰、酗酒、粗野、不诚实之类的观念或许并不重要,真正有害的在于他们打小就相信工人阶级是肮脏的。在我的童年时代便是被如此教导的。你早年便接受了这样的观点,即工人阶级的身体有种难以言表的恶臭,于是便尽可能远离他们。你望着一个满身大汗的建筑工人扛着铁镐走在路上,看着他褪了色的上衣和被陈年泥灰弄得僵硬的灯芯绒裤子,想象着外衣下面那层层油腻腻的破布烂衫和久未清洗的躯体,浑身的肌肤呈棕色(我通常如此想象),散发着强烈的近似于熏肉的臭味。你看着一个流浪汉在水沟边脱下鞋子——呃,太恶心了!你从未认真考虑过,流浪汉或许并不喜欢弄得满脚黑乎乎。即便是你相当了解的“下等人”——比方说仆人——也多少有些令人倒胃口。他们的汗臭味、粗糙的皮肤都和你迥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