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通往维根码头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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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一路向北,直到过伯明翰之前,看惯了英格兰南部或东部风光,你并不会感受到太多变化。在考文垂你或许会觉得就像在芬斯伯里[1],伯明翰的斗牛场[2]也与诺维奇市场大同小异,而中部地区的所有城镇则遍布着与南方地区相似的别墅。只有当你进一步北上,到达生产陶器的城镇,才开始见识到工业化的丑陋面目——如此可怕,如此触目惊心,以至于你不得不被迫正视它。

渣堆狰狞,杂乱无用,就好像清空巨人的垃圾桶时倒在地上的一堆东西。矿区小镇周边的景观丑陋不堪,地平线完全被参差不齐的灰色山包环绕,脚下是泥土与尘埃,头顶上方的钢缆悬着成桶成桶的土石,晃晃悠悠穿行于方圆数英里的乡间。渣堆通常在燃烧,夜晚,你可以看见红色的火流蜿蜒而来,缓缓移动的蓝色硫火焰忽明忽灭。即便渣堆最终坍塌,也依旧成小丘状,其上只能长出可怖的棕色植被。维根的贫民区就有这么一片小丘,被用作操场,看上去好似汹涌的海面突然被冻结,当地人称之为“垫子”。即便几个世纪之后,当你耕犁曾经采矿的土地时,会发现原本是陈年渣堆的地方依旧凹凸不平。

我记得,一个冬日的午后漫步在维根可怖的郊外,四周尽是月球环丘般的渣堆。继续向北,穿过矿渣山之间的通道,你能看见工厂的烟囱冒着烟柱。运河堤岸混合着煤渣和冰冻的泥土,被无数木屐踩踏出纵横交错的脚印。四下里,但凡有渣堆的地方就有“反光”,那是陈年旧坑形成的死水潭。数九严寒,水潭表面覆盖着褐色的冰层,驳船船员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船闸上也结了冰。在这个世界里全然不见植被的踪影,除了浓烟、页岩、冰雪、泥浆、灰尘和脏水,别无他物。不过若与谢菲尔德相比,维根实在可以算得上风光旖旎了。在我看来,谢菲尔德堪称旧大陆[3]最丑陋的城镇,而当地居民争强好胜,很可能也会对这一头衔当仁不让。该地区拥有五十万人口,像样的建筑却比东安格利亚地区仅有五百人的小村庄还少。还有那股子恶臭!倘若你偶尔闻不到硫的气味,那只不过是由于你开始吸入瓦斯。就连穿城而过的浅浅河水也通常因含有这样那样的化学物质而呈亮黄色。有一次,我在大街上驻足,清点视线所及的工厂烟囱,三十三个,但若不是烟尘使能见度降低,本可以看到更多。有一幅景象至今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一片可怖的荒地(其肮脏程度连伦敦也望尘莫及),寸草不生,随处可见废报纸和旧平底锅。在它右方是一排孤零零、破旧不堪的四居室房子,外墙本是暗红色,却已被烟熏得发黑。左边是一望无际的工厂烟囱,一个接一个,一直没入昏暗的黑色雾霾中。在我身后是用熔炉矿渣铺成的铁轨路基。眼前,一栋用红色和黄色砖头砌成的方形建筑横亘在荒地中,标着“托马斯·格鲁考克,运输承包商”的字样。

入夜,当你无法看清那些房屋的狰狞面目,周遭的一切都被黑暗吞噬时,谢菲尔德这样的城镇便显得异常险恶。有时候,铸造厂排出的浓烟被硫和如圆锯般跳动的火焰染成玫瑰红色,从烟囱罩下喷薄而出。从铸造厂敞开的大门望进去,你能看见被火光映得通红的小伙子们拖着滚烫的铁条来来往往,你能听见蒸汽锤的呼啸与锤打声以及蒸汽锤下钢铁的哀号。制陶镇也几乎同样丑陋。成排被熏黑的狭小房屋之间的部分街道成了“陶器储存所”,锥形的砖制烟囱好似埋在土里的硕大勃艮第瓶,排出的烟尘扑面而来。宛如巨兽般的粘土裂隙长达数百英尺,也几乎同样深,裂隙一侧散布着腐烂的小桶,另一侧,工人们像海蓬子采集者那样用镐子在岩面上挖掘。我路过那里时是个下雪天,就连雪也是黑的。好在这些制陶城镇规模都很小,不出十英里你便能踏上未被污染的乡村,站在几乎光秃秃的小丘之上,而那些制陶小镇则成了遥远的污点。

注视着这般丑陋景象,有两个问题会向你袭来。首先,这一切是必然的么?其次,这重要么?

我并不认为工业化必然意味着丑陋。工厂,甚至是煤气厂并不一定比宫殿、狗窝或者大教堂丑陋。一切完全取决于当时的建筑风格。北方地区的工业城镇之所以丑陋不堪,乃是因为它们恰好是在现代化的钢结构施工和烟尘减排技术尚未问世时建造的,当时人们只顾着赚钱,对其它事情概不关心。而这些城镇之所以一直保持着丑陋风格,则是由于北方人已经习惯了这副模样,见怪不怪了。谢菲尔德和曼彻斯特的很多人若是呼吸到康沃尔峭壁一带的空气,恐怕还会觉得淡而无味呢。但自战争爆发以来,工业生产逐步南迁,厂房也随之变得几乎可以算得上漂亮。典型的战后工厂既不像破败的营房,也不是黑乎乎乌烟瘴气的一团糟,而是由玻璃、钢铁构成的漂亮白色建筑,周围绿草茵茵,郁金香环绕。当你乘坐大西部铁路[4]列车旅行时,不妨看一看伦敦郊外的那些工厂,它们或许算不得艺术杰作,但绝对不至像谢菲尔德煤气厂那样不堪入目。不过,尽管工业化之丑陋显而易见,且遭到所有新来者的极力声讨,我却并不认为这有多重要。或许,工业化根本不该试图伪装自己。正如奥尔德斯·赫胥黎[5]先生所说,黑暗的恶魔工厂看上去就应该像个黑暗的恶魔工厂,而不是辉煌的神殿。此外,即便在最糟糕的工业城镇,也能见到不少从狭义审美学角度而言并不丑陋的事物。浓烟滚滚的烟囱或臭气熏天的贫民窟之所以令人厌恶,是因为它意味着扭曲的生活和病恹恹的孩子。若从单纯审美的角度而言,其中倒或许包含某种可怖的情趣。我发现任何古怪得异乎寻常的事物最终通常能让我着迷,哪怕我对其厌恶不已。昔日身处缅甸时,当地的景致曾令我震惊,好似梦魇,可之后却时常浮现于脑海,以至于我不得不写本小说一吐为快。(所有关于东方的小说中对于景致的描写都是真实的。)从黑暗的工业城镇中提炼出某种美感或许并非难事,正如阿诺德·本涅特[6]所做的那样;你也完全可以想象,比方说,波德莱尔[7]写作一首关于渣堆的诗。然而,工业化的美丑无足轻重,倒是其蕴含的真正罪恶要深刻得多,亦难以根除。记住这一点至关重要,因为始终有一种误导性观点认为,只要既清洁又有序,工业化就是无害的。

然而,当你进入工业化的北方地区,除了陌生的风光外,也会觉得如同身处一个陌生的国度。其中部分原因固然是由于两地之间的确存在差异,但更主要的则是因为长期以来南北对立的观念已经在我们心中根深蒂固。在英格兰有一种对北方的奇特崇拜,某种近乎于势利的北方情结。来南方的约克郡人总会委婉地让你意识到在他眼中你低他一等。倘若问他这想法从何而来,他会解释说只有北方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北方的工业劳动才是“真正的”工作,北方的居民才是“真正的”汉子,南方人只不过是一群食利的寄生虫。北方人有“胆量”,坚定、“严肃”、刚毅、热心肠、崇尚民主;南方人势利、懒惰、娘娘腔——总之大体就是这么个理论。因此,头一次去北方的南方人会带着文明人进入野蛮人地区冒险的那种不确定的自卑心态;而约克郡人就像苏格兰人一样,来到伦敦后有种野蛮人出门打劫的感觉。这种由传统造成的情感不会被直观的事实所改变。正如一名五英尺四英寸高、胸围二十九英寸的英国人会觉得自己作为英国人比南欧人更优越,北方人对南方人也有同样的心理优势。我记得曾遇到过一个弱不禁风的小个子约克郡人,就算有只猎狐梗冲他叫几声也会吓得他拔腿就跑,可就是这么个家伙居然告诉我,在英格兰南部他觉得自己“像个蛮族入侵者”。这种自大心理常常会传染给那些并非出生在北方的人。一两年前,我的一个在南方长大、后移居北方的朋友开车载我穿过萨福克。途中,我们经过一个相当漂亮的村庄。他不以为然地瞟了一眼那些乡间别墅,说道:

“当然咯,约克郡的乡村大多很丑,但约克郡人仪表堂堂。这儿呢恰好相反——漂亮村庄猥琐人。那些住在别墅里的人全都不中用,完全不中用。”

我忍不住问他是否认识那村子里的人。不,他不认识,不过既然这里是东英格利亚,那么这儿的人就肯定不中用。我的另一个同样出生在南方的朋友一有机会就歌颂北方、贬损南方。以下摘自他写给我的一封信:

我在莱恩斯的科里塞罗……我觉得荒野和山林间流淌的水比南方那些凝滞的死水迷人得多。‘傲慢的银色特伦特河。’莎士比亚如是说;而我要说越往南越傲慢。

这是个关于北方崇拜的有趣例子。不仅仅是你、我以及所有生活在英格兰南部的人在他笔下被描绘成“肥胖迟钝”,就连高纬度地区的水也不再是H2O,而成了具有某种神秘的优秀品质的东西。不过这段文字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其作者是个异常明智、思想“开放”的人,平时对民族主义不屑一顾,倘若听到“一个不列颠人抵得上三个外国人”之类的论调定会凛然反驳。不过但凡涉及南北问题,他便立刻概而论之了。所有种族差异论调——不外乎是因为头骨的形状不一样或者操不同的方言而声称自己优于他人——都是虚假的,但只要有人相信,这些论调就不容小觑。毫无疑问,英格兰人认为那些生活在比自己所处区域更南的人们不如自己,哪怕我们的外交政策正是由那些地区主导的。因此,我认为有必要探讨一下这种观念是何时形成的,以及背后的原因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