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华散文珍藏版:牛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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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接羔

羊羔,多半在黑夜出生,不知什么缘故?我问过祖母几回,她不愿回答这个问题;不是不理睬我,从她庄重的神情使我感到似乎她说了我也不会明白。

有一次,我清完了羊圈,垫上干土,把要生羔的黑头羊安顿在一个比较干爽的角落。祖母夸奖了我,才含含糊糊地自言自语:“羊跟人一样,生孩子也多半在黑夜。”祖母没有说“生羊”,说的是“生孩子”,我觉得应当这么说。祖母说得自自然然,却很有道理。

不论人,还是什么生物,在黑夜出生,比白天要平安些;一个生命从母腹出世,就该是悄悄地,绝不可声张。

听家里人说,我是后半夜出生的,几个弟弟也都出生在黑夜。四弟红汉出生的那个夜晚,正当三更天,我记得清楚。大雪在窗外静静地落着,没灯的屋里,显得微微泛白,仿佛黎明时的光景。祖母穿着齐齐楚楚,进进出出,没有一点响声,由于夜深寒冻,祖母清癯的面孔上泛出罕见的一点红润。我不敢出声,在半醒半睡中,隐约听到了隔壁母亲屋里四弟落到绵绵土上时哇哇的哭喊声。

雪落了一夜。那一夜,我睡得异常深沉,仿佛被光洁的雪深深埋没。一醒来,看见祖母像一尊神一般坐在炕头上。她已经把一个生命接到了人世上。我走到她身边,她睁眼,望望我笑了,笑得十分美好。

祖母的话说得真准,黑头羊生羔也在半夜,而且那一夜雪下得很大。下雪安静,生命出生需要安静。

祖母早几天已经令我抱了几抱麦秸搁在我们的房子里。那几天,她让我干什么,我乖乖地干什么。我特别听话。祖母比平常说的话更少,不断地去羊圈观看母羊的情况。那几天,她夜里没有进被窝睡,像生四弟时那样穿着齐齐楚楚,坐在炕头上,宁神静气地谛听着羊圈那里的动静。严寒的冬夜,圈里的羊咩咩地叫得很凄惨,很像人的哭声,饥寒总是相连着。夜里须喂一顿夜草,都是祖母起来喂的。

生羔的母羊,夜再寒冻,它也绝不咩咩地哭喊,像怀孕期的女人那么安宁那么充满信心地在期待着。我一个人悄悄地去看过待产的黑头母羊,它安生地卧在那个角落,用湿润的眼睛一闪一闪地望着我,它认得我。我们家的猫狗都认得我。

我不敢对祖母说,我要帮她一块接羔。夜那么寒冻,祖母身体一向很瘦弱,有严重的胃病,她能承受住这么多的家务吗?我夜里醒过来时,听见祖母忍受疼痛发出断断续续地哼哼声。声音很微弱,她生怕惊醒了安睡的孩子们。

那个夜晚,预感到母羊要生羔了,我跟祖母一样清楚,但我晓得我不能插手,只能安安生生地钻进热被窝里佯装着已经入睡,在黑沉沉的夜里,我睁着两眼,谛听着神秘的生命诞生的动静。我真想听听羔羊出生时的第一声哭叫,它出生后的那一刻,眼睛是怎么睁开的,是它自己睁开的,还是像大狗那样用舌头舐开小狗的眼睛?它是怎么站起来的,又是怎么找到母亲的奶头?我在期待中入睡,仍然像被埋没在光洁的深深的雪地里。醒来时,我看见屋里的地上,母羊在麦秸上卧着。小羊偎在母羊的怀里,祖母为它们从灶膛里掏出的一堆热柴灰还没冷却。

黑头母羊和它的孩子在屋里整整地休息了一天。羊羔雪白雪白,怔怔地望着陌生的我。我真想去摸摸它,但我没有去摸,不是不敢,是觉得不该摸它。几天来,我被一种庄严厚重的气氛所震慑。这庄严,静静地,默默地,来自祖母,来自黑头母羊,来自大自然的圣洁的心灵。

羊,跟人一样,生命是庄严而美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