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华散文珍藏版:牛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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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羊群回村的时候

十月的天,灰沉沉得化不开,已经酿了几天雪,不见有一星星的雪落下来。

放羊的老汉不识字,却懂得天文,每年不迟不早,准在第一场雪下来的前几天,把羊群从十几里外的南山赶回村里。有人问他:“你怎么知道两天后下雪?”他笑笑说:“蚂蚁知道,蚂蚁都进窝了。”

羊群进村的时候,多半在后半晌。

羊群里有我家的十四头羊,我早已盼着羊回来。

“羊进村了!羊进村了!”

还没有望见羊的影子,村西头的那个叫傻二狗的孩子(比我大两岁),就大呼大喊起来:“喂,各家快出来认羊!”他从村的西头一直喊叫到村里的一个空场上。

“羊回来了!”孩子们一眨眼工夫聚到了空场上。还有几个大人,他们怕孩子认不出自己家的羊。

没有见羊的影子……

孩子们冲着傻二狗问:“你哄人?”

傻二狗反问:“我什么时候哄过人?”

他的确从没哄人。

从村西头那个高高的过街门楼下面,浩浩荡荡地涌来了雪白发亮的羊群,一条猎狗汪汪地吠叫着,使劲摇着尾巴,跑在羊群的前头。满街扬起了团团的尘雾,只有娶媳妇才会有这个欢腾气氛,就差没有响器班子奏起《得胜还朝》的曲子了。

我从家里跑到空场上,等着认领我家的十四头羊,全家人只有我认得清它们。我问傻二狗:“羊还没进村,你怎么晓得,你一定在村外演武厅上的高坡瞭见了羊?”

傻二狗笑笑说:“我坐在炕上闻见的。”

“闻见的?闻见了什么?”

“羊味。”

“羊毛味,羊粪蛋儿味?”我不信,疑疑惑惑地问他。

傻二狗朝我温厚地笑笑(多么像他爹的笑,他爹是走草地的汉子):“我闻到了青草气。”

“青草气”三个字顿时让我清醒过来,仿佛真的闻到了刚回村的那些羊身上的气味,那气味,不是难闻的羊膻味。青草气特别浓,苦中带甜。几天前我到滹沱河边割过几回羊草,草的液汁几乎稠得流不起来,在镰刀刃上粘了厚厚的一层。这气味牲口都喜欢闻。我回过味来了。从南山回村的羊群,当然带着满身的青草气,青草气,老远就能闻到,它生性会飞。

不过,傻二狗的鼻子真灵。他家不养羊,他给村里开杀房(屠宰场)的赵毛放牛,他天天割草,对青草气特别敏感。

刚回村的羊,个个毛色白净发光,它们在南山深深的山谷里,神仙一般度过了半年多时光。南山一带有许多泉水,是全县唯一能产大米的水乡。南山上还有几十里松树坡(出名的风景区),传说霍去病曾选中了这块丰美的草野屯军。在这里放牧的羊群怎么能不带青草气?连那些从口外草地回来的人风里雪里走好几百里路,身上的牲口味和草腥气还死死地恋在他们的身上。

放羊的老汉,个子不高,面孔红扑扑的,他在羊群里前前后后扬着响鞭,并非为了驱赶羊群,而是要显一显他和他的羊群的气势。羊咩咩地鸣叫着,鞭子叭叭响着,挂在狗脖子上的铃铛不停地摇响,加上孩子们的欢叫,使全村充满了节日的气氛。这样的情景,一年只有这么一回。放羊老汉披着翻羊皮袄(毛在外),头上罩着羊肚子手巾,活像一头站着行走的带头老羊,连他的黄褐色的眼珠和平静的眼神,都闪着羊眼的那种宿命的温顺。

我们那里的民间传说,羊遇到危难的关头,突然会站立起来,两只尖尖的角冒着火焰,比狼还高大,比狼还凶猛,狼从来没见过站立的羊,于是被吓退了。牧羊人把会站立的羊看作羊神,几百头羊群里或许才能有一头,叫作“头羊”。我相信这个传说。

放羊的老汉就是羊神,每只羊都信奉他。

当我把十五头羊赶进我家的大门,狗摇着尾巴扑上来欢迎我和羊。今年又多了一头小羊。还有一头黑脸羊,怀着大肚子,我一眼就看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