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华散文珍藏版:牛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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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一个温暖的人——感念作家靳以

题目中的“人”字,本来写的是“作家”,我改成了“人”,我觉得“人”更美好。谈论到一个人,常常用“热情的”或者“冷酷的”词儿来表示对这个人的肯定或否定、赞扬或憎恶,极少说“温暖的人”。划分人的类别也许是世界上最难的一件事,尽管按阶级成分、社会地位,以及职业性能都可能划,但常常划不清,也划不准。我也有个划分法,以冷暖来区分:一类是冷性子人;一类是暖性子人。当然只在心里划,从未对谁说过。我这里赞美的温暖的人是我国已故著名作家靳以。我觉得以“温暖”二字概括靳以的人和作品的素质和特点,再确切不过了。

把温暖与靳以联系起来最初是来自我对他的作品的感受。大约1938年或39年,当时我在陇南山区一所专收战区流亡学生的中学读书,看到了一本叫做《圣型》的小说,也许是散文集,作者靳以,这名字也是头一回见。我所以从图书馆选这本书看,是因为书名很怪,我想看个究竟。书的内容细节现在完全忘了,但是它给我的感觉却是异样的温暖。而且这温暖,直到半个世纪之后的今天仍然没有冷却,仍温暖地存聚在我的心里。

我是冬天读《圣型》的,住在一座破庙里,既孤独又寒冷。靳以作品的语言和情感所酿成的氛围,是那么地柔和而亲切。我当时写过一首小诗《灯》。记得我在诗里写着:“冬天,人们有一盆火,烤手,烤脚。我有一盏灯,在心里,又红,又亮,又热,烤我寒冷的世界。”(大意)这首小诗是我在寒夜读《圣型》时即兴写的。我默默地感谢,世界上有个作家叫靳以,他为我寒冷的心送来一盏灯,又红,又亮,又暖。

这盏点在我心里的灯,一直没有熄灭。1944年下半年,我已是个大学生,生活在陕南汉江边的一座小城。我把那几年写的诗收为一集,想送到大地方去出版,其中有长诗《鄂尔多斯草原》,发表在《诗垦地》的诗辑《草原的音息》,还有一个五百行的诗剧《智慧的悲哀》(当时在重庆艺专演出过),诗集取名为《野性的脉搏》(诗集中一首诗的题目)。我寄给复旦大学一位好友,希望他能请一位前辈作家写篇序文。回信说,在复旦大学执教的作家靳以先生答应写序,并且推荐给一个叫“雅典”的书店。这真使我欣喜若狂。万万没有想到,写序的人正是我所仰慕的灯一般温暖的作家靳以。我的朋友和我非常感激靳以先生对我这个远方陌生作者诚恳的帮助。但是由于大后方动荡的局面和日益加剧的白色恐怖,靳以先生被迫匆匆地离开重庆到福建去教书,这部诗集终于没有得到出版的机会,而靳以先生答应写的序也未能实现。这当然令我很难过。但我完全能谅解靳以先生,因为过了不久,我也由于同样的原因被迫离开了大学。

1946年冬天,我和几个朋友一块到上海江湾复旦大学拜访靳以先生,才第一次见到这位给过我温暖和帮助的作家。靳以先生说,他还记得我,对答应写的序未能完成感到抱歉。我早把写序的事忘了,他还记得,这更使我感动不已。他说话的声音、微笑和眼神,像朋友似的亲切。我一生交往过的前辈作家很不少,但作品和人温暖如朋友的亲切的作家,却并不是很多。

1953年,在北京煤渣胡同《人民日报》宿舍又见到靳以先生,他和胡风等作家来北京参加英模大会。我们一块畅谈了很长的时间。靳以先生一点不显老,声音和微笑还是那么温润而亲切。可是,从此以后,再没有机会见到靳以先生了。他于1959年去世,距今已有三十五个年头了。

写到这里,我又记起一件事,1958年夏天,我恢复工作不久,当时担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的王任叔(巴人)交给我一部靳以的选集,让我在业余时间代他看看(我当时头戴反革命帽子,没有担任责任编辑的资格),我很感谢巴人对我的信任。对靳以的这部选集,我怀着深深地感念的心情做了全部的编辑工作。之后,社长王任叔作为责任编辑签发了这部书稿。记得我当时告诉了王任叔,我与靳以先生的那些交往,我也说过靳以是一位能给读者心灵以温暖的作家的话,王任叔很赞赏我的这个缺乏阶级观念的评价和审美的感觉。

靳以先生,在我的心灵里,是一盏不灭的灯,永远亮着,默默地闪射着一束光芒,并不灼热,却很亲切。

对于给过我温暖的人,特别是在那些艰难而寒冷的日子里,默默地爱护过我的人,我记得格外地清楚,到死不会忘记。原谅我吧,在友情上我也许是个很古典的人,而且有偏执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