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华散文珍藏版:牛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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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塑造梦的泥土

几年前,年过六旬的妹妹从老家来看我,回忆久远的往事时,她说,50年前,我离家逃难后,我家东屋内的墙角,有我留下的许许多多捏弄的泥东西,还有一大堆从野地里挖回来的黄土。祖母盖上一领席子,怕积灰尘和麻雀粪。我在家的时候,这墙角是一块禁地,妹妹和两个年龄更小的弟弟,都不敢闯入。

那些泥东西是我用了两三年工夫捏弄出的成果,其中有一部分是脱的各种模子:有十二生肖、有树木、有古代的文臣武将。这些模子是我在寺庙里脱的。我们县城隍庙的神鬼,大革命那阵子让念书人(其中有我的父亲)用套车的缰绳全部扳倒了,只庙门口的石栏杆上还残留着很精美的雕刻。我几乎把它们都脱成为模子。晾干的模子敲起来当当作响,如钟声。

脱模子可是件大事,我几天前就得把泥和好,我把面团似的黄泥用手不停地向一块方形青石(我祖母捶衣服用的)上面重重地摔掷,直到黄泥好像出了油汗,在阳光下金光闪闪的,才算和好。然后用湿的破布盖起来,让它“醒”几天。泥土真的醒了过来,它容光焕发。

记得有一年,阴历七月十五日到神山去赶庙会。神山又叫遗山,诗人元好问晚年的别业所在地。元好问读书楼的门窗上全是雕刻。还有雕刻在青石上的。这一带的石匠远近出名,五台山上最有名的石牌楼就是神山附近青石村的石匠雕的。我不去看戏,只顾脱模子,脱好的模子,装在篮子里,用湿手巾盖严。游客以为我是卖吃食的小贩,“卖甚?”我掀开湿布让他们看看,有人晓得是什么,有人没见过,好奇地问半天。除去用黄泥脱模子外,神山庙会的摔跤场地也使我着迷。我想学点诀窍,长大当个受人敬仰的摔跤手。那天有忻州著名的摔跤手外号毛猴的出场,人又瘦又小,却会向对方借力,摔倒了几个门神似的大汉,我挎着沉甸甸的篮子,挤在人堆里,在牧马河边的场地上看摔跤,一直看到第二天黎明。手臂上挎的篮子把手压得发木也未放下来一次。

为了脱模子,最远的一次,我到过河边村(离我家40里)。阎锡山葬他父亲的那几天,比赶庙会还热闹。听说这个老太爷死的前几年,把附近最好的石工找来修墓地,石碑、石牌坊、石桌,雕刻得比五台山上的庙还精巧,我偷偷地脱了一些模子回来。

我脱的模子有成百个之多,摆在成年不见阳光的东屋里(囤粮食、祭祖先的清静地方),晾了满地,有了模子,我就用“醒”过来的泥,用模子一个个地脱出来。我们那里把儿女长相酷似父母,叫做“活脱没有二样”,我脱的泥东西也像“活脱”的一样。我买了颜料,有的涂成彩色的,有的我觉得不上色料倒更美气些。我自己也学着捏,捏一些简朴的东西,如鸡兔之类。我的这些泥塑,在村里孩子们中引起很大兴趣。比庙会上卖的那些泥玩意儿不差池一点。他们向我要,有时就送给他们,有时我要“报酬”,他们用香瓜、桃和甜杏核换。

我离家以后,祖母不让弟妹们动它们,说,“那是你哥哥的命,他回家看少了几个,饶不过你们。”

祖母1942年去世之前,这些泥东西一直堆在那里,祖母思念我时,就掀开席子看看,说:“泥胎上有成汉的手印。”是哪个手指头的指纹,她都认得出来。

我自小就觉得泥土不脏,相信泥土是很神圣的。小时候,我们孩子问大人,“我是怎么有的?”回答总是说:“河滩上捡来的。”再问:“河滩怎么会生出我呢?”大人们笑笑说:“是用泥捏的。”我坚信不疑,泥土具有生育能力,它不但能生出人,还能生出五谷杂粮,生出各种花木。没有土,神鬼也无法生存。

我们家乡是黄土地带,黄土有黏性大的,也有黏性小的,有的金黄透亮,显得有生气,有的灰暗,无精打采。东古城有一块土脉很特别,颜色金黄之中透出微红,如孩子的脸腮,用手摸摸那土似有知觉一般,微微地颤动着。我偶然发现了这块土脉,像发现一个梦境。假如梦境也有泥土,那土一定如此美好。几十年之后,我一见到梵高画的泥土,立即想到了这堆家乡的土脉,它是可以塑造梦的泥土。

有一年,我不过五六岁,父亲带着我去东古城逮红脯鸟,东古城早已没有了城墙,但地势隆起,像是拱起的人的脊背。这里长满了浓密的矮树丛,以酸枣、枸杞为最多。我们是春天去的,酸枣枸杞的枝枝蔓蔓上,还残留着一粒粒血红的果实。父亲把几副逮鸟的夹子安好以后,对我说:“躲远点,不能出声。”父亲到一个向阳背风的地方去抽烟,他紧闭双目,谛听着周围的动静。我独自采摘酸枣,手指尖被枣刺扎得血淋淋的。

我发现了一块上上好的黄土脉。有一个很深的洞,不像人住过的,多半是掏獾子挖的。我猫腰钻了进去,发现土脉闪闪发光,颜色深红,好像充满血脉的皮肤。我发疯似的,用手去挖,哪里挖得动,我用舌头舔舔,有温热的感觉,断定不是石头。我对父亲说:“这块黄土真好,真特别。”我父亲对我说:“据说当年修文庙时,塑孔夫子像的泥就是从东古城挖的。”我当时相信一定是从这洞里挖的。我想,能塑孔夫子像的土,一定有些“灵气”。方圆几十里全是黄土,为什么只选中了这里的?

第二天,我一个人带上镐头和篮子来挖。这个秘密,我从来不告诉任何人。我虔诚地跪在洞里,使出浑身的劲才能用镐头挖下一点,挖下的土不是散的,酥的,是成片成片的,像花瓣儿似的会卷了起来。我装了满满一篮子,仿佛采了一篮子鲜活的泥土的花朵。真的,不但像花,闻一闻还有些沁人心脾的奶汁的气味。以后,我隔几天悄悄来挖一次。这种土,质地为什么这样的奇特,大概含有一些特殊的成分,否则为什么能透出光彩,还有着天然的可塑性?人还没有去用它去雕塑什么,它自己已快活地绽成一片片花瓣。

我当年在家乡做梦似的捏弄出那么多的泥东西,得到同伴们的喜爱,绝不是由于我的心灵手巧,而是因为那方土脉本身有灵气,那片古老的纯净的黄土地渴望着把自身塑成最美的生命。

泥土有做不完的梦,我的童年和少年也有做不完的梦。泥土并不哑默,对于它不存在寂寞和孤独,它只有献身的静穆和渴望的天性。

泥土是我的另一个母亲,我从泥土学到心灵的语言,它的词语是奇特的,充满了激情和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