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华散文珍藏版:牛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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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我的脚与砍山鞋

我这大半辈子受了不少的委屈,朋友们当然晓得,但绝不会想到最受委屈的是我的这双脚。离开家乡半个世纪来,我几乎没有穿过几双合脚的鞋。我个子高,脚当然跟着也大,但是,大得实在有些出奇:一、脚背弓如罗锅桥;二、脚掌宽而厚;三、五个脚趾自由散漫,不愿并拢,形似分趾科兽蹄。为什么会长得如此丑陋?可能与我抗日战争时流亡到西北高原,没钱买鞋,一年四季穿草鞋有关系。几十年来,什么都被改造过,只有脚安然无恙,还是可爱的老样子。

一家人总为我的脚操心,去年儿子给我买了双特大号的旅游鞋,雪白颜色,绵绵软软的,手(不是脚)感很不错,长度也够,但鞋面仍嫌矮仄,到现在还没穿过一回。近十多年来,我常出差到外地,真想有一双能翻山越岭穿的好鞋。

几十年来,每当在人生道路上苦苦跋涉,而穿不上一双合脚的鞋走路,实在苦不堪言。因而十分思念小时候(十四岁之前)在老家山西定襄穿的那种家做的“砍山鞋”。

小时候,成天淘气耍野,一个月不到鞋就穿成了“狮子大张嘴”(祖母的话)。后来,妈妈和姊姊为我们兄弟几个专做从太行山下来的山汉们穿的那种“砍山鞋”,才可以勉强穿上一两个月。为什么专做“砍山鞋”?这鞋又如何能以砍山?这是因为这种鞋不但加厚鞋底,而且鞋帮子也得加厚,还必须如纳鞋底那样密密缝缝地“实纳”才行。这种鞋硬梆梆的,砍到地上砸个坑。为了耐穿,我们还用槐树角的汁儿一滴滴地涂到鞋面上,再三再四地涂,直到把鞋涂得光光亮亮为止,远远地就闻见了浓重的槐角的气味,走起路来噔噔地响,十分有气派,而且水陆两用,下雨时还可当雨鞋穿。它本来是山里人们穿的,他们进城卖山货,都穿的是这种“砍山鞋”。他们翻山越岭地从大山深处走下平川,鞋还好好的,家乡人便相信这鞋一定能砍山。大山,遇到这种鞋,也得服了它。

当然,现在如果我穿上早年那种砍山鞋,在北京城里走来走去,说不定还会引起人们的一番好奇。瞧,能发出槐角味儿的鞋!还会问我:这是从哪国进口的新奇样式的鞋?

我这双无法改造的脚,直到现在还是天然老样子。我见过一些脚,脚趾相互挤压得全变了形,都是从小穿小鞋的缘故。但他们的鞋很好买,而且穿上后脚看着文雅,但裸赤时却不堪入目,早已不是天生的脚。有许多年,在“运动”中整人叫做“穿小鞋”,可见穿小鞋有多么痛苦!我这双脚跟着我受了一辈子罪,但我从来没有管束过它,挤压过它。它真帮了我的忙,如果没有这双天赐的大脚,我可能跋涉得更苦,走不到今天。

我还想穿上一双砍山鞋,去远方游荡,去翻山越岭。砍山鞋,多好的一个名字,多美的一个意象,应当写首诗赞美它!假如安徒生现在活着,听说人间有能砍山的鞋,他一定会写出一篇神奇而有趣的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