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华散文珍藏版:牛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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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孟超谈陈伯达的《不几日记》——干校杂忆之一

说起孟超来,都知道他因写“鬼戏”《李慧娘》在“文革”期间遭到过严酷的批斗。湖北咸宁文化部干校到后期,只剩下分配不出去的“一小撮”还滞留在那儿,孟超和我理所当然地归入其中。上边不怎么再管束我们,在外人看,我们显然有几分落寞和凄凉之感,但我们自己却死鬼作乐,活得颇为自在。

老鬼孟超人瘦得三根筋挑个脑袋,成天歪着大嘴巴,叼支烟卷儿乐滋滋的。我当时写过一首诗,诗里说我用指头在雪地上画了个孟超:“光秃秃的头顶/隆起的脊背/细眯的眼缝/凝视着人生。”有人望着雪地上的孟超,说:“呆不上两天,太阳一晒,就化成了水。”孟超咯咯地笑着说:“正好,正好。”那情景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的。孟超感慨地说:“太阳一晒,有的人往上长,我却只能入地。我宁愿入地。”孟超的这几句话,我没有写在诗里。

孟超有一肚子的故事,陈迩冬说他“鬼话连篇”。有一天,他讲了一个陈伯达的故事给我听,在座的还有几个人。那时“四人帮”还没有垮,他只管说,我们只管听,一笑了之,过后谁也不再重提。但我一直记在心里,我觉得孟超讲的并非鬼话。

20年代中期,陈伯达和孟超同在上海大学读书,陈比他高一年级,由于都喜好文学,常在一块谈论些写作方面的问题。一天,陈伯达对孟超说:“现在流行写日记体的作品,小说呀,杂文呀,鲁迅先生写了《马上日记》、《马上支日记》。在鲁迅先生的启迪下,我最近也写了一篇日记体的创作,题名《不几日记》。”怕我听不明白,他连说几遍。他的福建口音很重,我以为他想与鲁迅的“马上”二字相对应,写的是“不急”日记。他看我仍茫然不解,手指在空中比画出“不几”二字,我还是弄不懂,“不几”二字风马牛怎么能连成一个词?陈伯达很神秘地说:“你应当动脑筋想想嘛,几字加一点是个什么字?”我说是“凡”字。我又问他:“为什么不干脆写成不凡呢?”我想,陈伯达一向很高傲,自以为了不起,“不凡日记”很符合他的心意。陈伯达哈哈大笑,说:“这么写文章就乏味了。‘不几’差一点是‘不凡’,才有文学的特点,现在,有成千上万个差一点成为不凡的人呀!”记得孟超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要看他在几字上怎么添上那一点吧!那一点可不容易添上呀,他多少年之前就写好了《不几日记》,只等着有一天,添上一点,改成《不凡日记》”。

孟超死于“四人帮”垮台的1976年,他多半会想到陈伯达的《不几日记》。可惜我当时没有见到孟超,如见到他一定会对我说:“陈伯达的那一点到底没有添上呀!”

当然,真的添上那一点,难道陈伯达就真的成为不凡的英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