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华散文珍藏版:牛汉卷
49256300000007

第7章 打枣的季节

麦熟一晌,从收割到净场,不过三五天工夫。打枣,也有个季节,记得是在农历的八月中旬,也不过三五天,全村的枣树差不多就打光了。打枣多半是在半前晌,由女人和娃娃们操持和尽情享受;是的,打枣的确是一种使心灵快活的享受,可惜一年只能有一回。那几天,整个村庄此起彼落地爆响着一阵阵的欢腾声:先听到成千的枣子在地上蹦蹦跳跳的声音,接着就响起了孩子们噢噢的欢呼。熟透的红枣,在阳光的照耀下,忽闪忽闪地瀑布般溅落下来,在院子里滚来滚去,总有那么几颗跑到谁也难以找到的角落躲起来。打枣捡枣都十分有趣。

我家有两个院子,地势高的上头院有四棵枣树,下头院只有一棵。下头院的一棵不大结枣,它弯腰驼背,老态龙钟,有半边树干没有皮。下头院早年有个牲口圈,曾祖父在世时,我家还乘一套大车和一匹骡子。曾祖母对我说:“这棵枣树的皮就是被那匹骡子蹭痒蹭掉的。”这棵伤残的枣树没有人管,枣子刚见点红圈儿,就被孩子们摘去大半,实际上扔的比吃的多。我不吃这棵树的枣子,我总是摘上头院挨门的那棵树的枣子,它汁多,核小,又大又甜。我们家收枣,实际上只有两棵树上有枣可打,一棵在羊圈的门口,一棵紧靠父母住的房子。这两棵树的枣子我和弟妹们都不大敢摘。

打枣前个把月,已经摘过一回,是由我攀到树上一颗颗地摘的。拣个儿大的,约五六成(读去声)熟的,满满地摘一大篮子,母亲把它们洗净装在瓷罐里做醉枣。村里做醉枣的人家不是很多。醉枣的坛子严严地封着,搁在父母房里的条桌上,开坛的一瞬间,孩子们都屏着气团团围着母亲。坛盖一开,一股浓烈的酒香枣香喷发了出来,正在院子里的祖母立刻闻到,笑笑说:“醉得正合适。”要是醉得酒味压倒了枣味,就不算合适。开坛时,醉枣的香气隔几家院子都能闻到,仿佛绽开了一朵奇异的香喷喷的仙花。当天,金祥大娘照例来我家要一碗醉枣,回去给当屠夫的大伯下酒。我家收枣时节,父亲从不插手,宁神静气地在屋里看他的书,炕桌上摆一碟刚刚出坛的,红艳艳的、胖胖的醉枣。看几页书,吃一颗醉枣。

打枣的事由我祖母主持,先命令我把整个院子扫净,一粒羊粪蛋都不能留。打枣前,我早已高举竹竿,威风凛凛站在树下听候发令。祖母再三叮咛我,切不可使劲太大,下手要轻。当枣子噗拉拉坠落,击打在我的头上、肩头上、手臂上,不但不感到疼,还有一种酥痒的快感,而且凡是落在人身上的枣子,弹跳得格外远。很小的时候,看到祖母和母亲打枣,千百颗枣子从她们身上朝四面八方溅射着,映着秋天浓艳的阳光,那种梦境般的情景,到今天仍历历在目:光芒四射的红枣坠落下来,从祖母和母亲身上溅射出去的瞬间,祖母和母亲变成了两个能发光的神话里的人物。如果我四十多年前把画学成,早已把这情景画了出来。

我自小认为,祖母是个内心灵秀的女人,她常常说出一些极有诗意的话。打枣时,她诗兴大发,说:“树上的枣子不能打得一干二净,要留十颗八颗。到下雪时,这几颗留下的枣子会出奇地红,出奇地透亮。”祖母指着树尖上的那几颗晶红的枣,又说:“一来看着喜气;二来冰天雪地时,为守村的鸟雀度饥荒。”老人们说,一个村子,总会有几只不愿飞走,忍饥挨饿死守着村子过冬的鸟雀。树上的枣很难打尽,树梢的枣大都是后结的“老生子”,而后结的果实往往不会成熟,枣树总是格外地护着它们,有时使着劲儿打,它们像焊在树枝上一样牢固。祖母对我说:“老生子不能打,再打,枣树会生气,明年不结枣子,或者结出来的也是苦的。”

打枣,不但女人和娃娃们快活,枣树何尝不快活!听到枣子溅落到地的声音,光芒四射地从树身上飞溅出去,晶亮如飞虹,那情景,那声音,那光彩,枣树能不感到快活吗?祖母深信不疑,我也信。